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风暴眼 作者:Sunness 【文案】: 年轻有为的生理心理学专家秦森——同时也是一名刑侦天才,在与妻子魏琳赴美度假的一年里,忽然失去音讯。 一年后,他们在祖国的故乡X市发生首例溶尸案,疑点重重,悬案未解。 同一个月内,一名外籍神经内科专家在X市宣布失踪。 就在这时,因遗传性精神分类症病发而将朋友之父推下高楼的秦森,被送进了X市的精神病院。 他的妻子悄悄将他接出医院,离开这座城市,消失无踪…… ※故事的真相有点残忍。故事里没有全能神,没有道德模范。如果你准备好了,可以试着看看。 食用警示: 1.画风略压抑的言情文,非推理悬疑文 2.因男主职业原因,各种案件穿插其中 3.男主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 4.女主是个特殊层面的变态 5.本文第一人称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琳,秦森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到秦森是在七年前的冬天。 当时我正从医院的电梯间走出来,身旁经过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而他跟在警监身边大步流星地和我擦肩而过,几秒后突然折返,没有任何征兆地出声叫住了我:“魏琳。” 被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当然有些惊讶,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他已经来到我身后,灰色呢大衣上还沾着暖气房里的温度,几乎在我转身的瞬间就扑上了我的脸。我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距离我只有半步之遥,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松节油的气味,可我并不认识他。 秦森并不是很高,大约一米七八的个子,我穿上内增高的长靴便只矮他一小截。但他的脸长得英俊且耐看,脸庞有棱有角,额高,眉眼深邃,鼻梁并不饱满,却被饱满而唇形性/感的嘴唇掩盖了这一瑕疵。可惜我那个时候心情糟糕,没有什么心思来欣赏他的美貌,只觉得他靠得太近,已经打破了我能接受的社交距离,让我紧张得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起来。 “秦森?”原本走在他身侧的警监在电梯间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微皱眉,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他。 而秦森显然不大顾及警监的感受,仅仅是侧脸敷衍地告诉他:“给我三分钟时间。” 我不得不趁这个时候开口,“不好意思,请问我们认识吗?” “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秦森把目光转向我,从大衣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你好,我叫秦森,是A大的一名教授。”等我接过名片,他又将手拢回兜里,语速飞快地继续他的话,“对于令尊令堂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逝者如斯,我也很高兴在患上抑郁症以后你还能积极求助于心理咨询师,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不过我建议你减少抗抑郁药的服用,因为那对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好处。” 我相当惊讶,捏着名片愣愣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诧异之余我隐隐感到恐慌:我很确定我从没见过他,但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父母在前不久刚因为意外而离世,甚至清楚我身患抑郁症,目前正严重依赖于抗抑郁的药物。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人? “另外,你可以考虑跟我合租公寓,相信以你目前的经济条件只能负担得起合租的房租。”似乎完全没有准备要解释些什么,秦森对我迷惑不解的目光视若无睹,平静地与我对视,自顾自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以结婚为目的来和我交往,就能够免掉房租、水电费和物业管理费,婚前还可以提前享有妻子的一切权利,得到我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有效帮助。” 当听清楚他后半部分的发言,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难以置信,他竟然还知道我正在为租房的事伤脑筋。 我张了张嘴想要问他,这一回他总算没有忽略我的表情变化,顺理成章地开口解答了我众多疑问中的一个:“原因很简单。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明显感觉得到体内的苯基乙胺、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分泌旺盛。通俗点来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鉴于这是我出生三十年以来头一次产生这种生理反应,我想尝试和你长期相处,以此确定我还能不能因为你而进一步分泌出内啡肽和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或者说跟你成立法律上的夫妻关系。” 他说完也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抿嘴露出一个不那么真诚的笑容,留下一句“期待你的联系”便不作留恋地转身离开,大步走向等候在电梯间前的警监。 在那之前,我虽然明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依然不敢相信这世上还存在这样的搭讪方式。 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或许还在后头:我最后的确和秦森成为了夫妻——不仅是法律意义上的,还是实质意义上的。 叫人惋惜的是,这并不是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 因为七年以后的今天,秦森已罹患精神分裂症三年,我们也一早就从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迁居到经济相对落后的边境城市。 他的状况时好时坏。今早睁开眼后我发现他已经没有躺在我身边,卧室里到处找不到他的身影。我来到书房,果然看到他抱着被子睡在了书房的地板上。他坚持这么做,只因他相信有人想要谋杀他。 时间还早,他可以再睡一会儿。因此我没有叫醒他,而是关上门走到客厅。 客厅的地板上还四处散落着陶瓷碎片,那是他昨晚的杰作。自从他开始有了摔东西发脾气的习惯,我就将屋子里几乎所有的厨具都换成了不锈钢制品,只是这仍然阻止不了他。他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东西摔到地上,通常要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才肯罢休,就好像他十分享受破坏的快/感。 对此我习以为常,取了扫帚过来做清扫。 等打理好了一切,我才重回书房,强行拽了他的被子叫醒他:“秦森,该起来了。” 他死死揪住被子的另一角,蜷紧的身体动了动,挣扎着张开了眼。 “魏琳……”他好像感到浑身不适,嗓音沙哑地出了声,一只手已经松开被角,摸向了自己的脖子,“嘶……我是不是落枕了?” “所以我告诉过你要睡在床上。”我弯下腰扶他起来,打算替他捏一会儿肩膀。 “我只是需要一个枕头。”他盘起腿,手还扶着自己的脖子,拧紧了眉头,情绪变得有些暴躁,“你得给我买个枕头,我说过很多次了。” 这是他发作前的征兆,我能预感如果我忤逆他,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好吧。”所以我答应,“虽然我已经给你买过很多个枕头了。你不能每次都把枕头剪得稀烂。”事实正如我所说,在这之前我已经给他买过很多只枕头,尽管它们都会在他发脾气时成为他手下的牺牲品。更可悲的是,他从来不记得这些事。他总是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发作的,而一旦我在事后提起,他就会怒不可遏,极力否认并且声称那些都是我捏造的事实。 就比如现在。 “不要撒谎。”他口吻生硬地说道,“你根本没有给我买过枕头。” 我耸耸肩,沉默地替他按摩肩膀和脖子,没有为自己辩解。 毕竟我还不想一大早就惹他发火。 可他也并没有继续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服务,而是推开我的手,丢开被子,兀自爬起身走向书房里向着落地窗的那张沙发,而后脱力似的坐下来,再次将腿盘起,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他捞来沙发上散乱地堆放着的书,翻到他上次看到的那一页,开始新的一天。 这栋别墅是他脑子清醒时自己设计的,书房所在的位置具备所有的优势,落地窗和窗户相对而开,因此只要天晴,这里不论上午还是下午都能拥有充足的阳光。他在书房里置备了两张沙发,分别朝着落地窗和窗户,摆放的位置也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他告诉我,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阳光。 多数时候,他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这里:窝在沙发上晒着太阳看书,或者滚到地板上睡觉。有一段时间他曾经非常怕光,疯狂拆掉了其他房间里所有的窗帘用来遮挡洒进书房的阳光,然后在乌漆抹黑的房间里又吼又叫,坚称有人要杀害他,还砸掉台灯、掀翻书架以发泄心中的怒火,仿佛他就是一个幽居在黑暗中的吸血鬼,一丁点的阳光都能让他化成灰烬。那时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么设计书房的人就是他自己。 好在他现在重拾了对阳光的喜爱,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打来两盆水,为他刷牙洗脸。他状况不好的时候,从来不会自己洗漱、穿衣还有进食,而一年之中往往有三百天的时间是由我来替他做这些。 要给他刷牙总是十分困难。我可以帮他把牙齿刷干净,但不能帮他漱口。水到他嘴里以后,通常很难再被吐出来。今天也像往常一样,他将水含在口里,眼睛还盯着手中的书,根本没有要漱口的准备。 “吐出来吧,”我不得不提醒他,“漱干净然后再吐出来。难道你还想把牙膏水吞下去吗?” 他鼓动腮帮子漱了口,极不情愿地用力把水吐在了我端到他面前的盆子里。好歹是吐出来了,我觉得很欣慰。接下来我用刮胡刀帮他把胡渣刮干净,再从另一个盆子里捞出毛巾拧干,替他擦了脸。他皱紧了眉头像是非常不满,但也不像平时那样挣扎得厉害,老想着躲开毛巾。这似乎是个好的开始,让我的心情很是愉快。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我如常把衣架推到书房,征求他的穿衣意见:“你今天想穿哪件衣服?” 秦森没有如从前一样不耐烦地随便指出一件,而是抬起头丢回一个问题给我:“今天几号了?” “十五号。” “我记得今天有人要来拜访。”他合上手里的书,分明是在看我,却好像陷入了沉思。长期睡眠不足让他的黑眼圈很深,也使他原本就深陷颧骨上方的眼窝看上去更加深邃。 我回头挑选衣服,“对,约好了在上午九点。” “也就是两个小时以后。”他咕哝了一句,接着忽然放下腿站了起来,像根笔直的旗杆立到我面前,脸上神情异常平静,“我会自己穿衣服,你出去。” 他好像还不明白他今天的状态并不算好。我回头看他:“你确定吗?” 这句话再次将他惹恼,他顿时间眉梢高挑,目光如炬,嗓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我确定!” 别无他选,我只能离开了书房。他把房门重重地关上,以此表达对我刚才那种怀疑态度的不满。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今天对他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将要来拜访他的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曾启瑞,据说这是因为他有意愿要聘用秦森:名义上作为协警,实际则是替刑侦大队解决一些疑难案件。秦森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以前的副业正是如此。 只不过这些年,精神分裂基本已经摧垮了他。它不只让他丢了在大学授课的主业,还同时失去了侦办重案的副业。相信不管换做谁都很难想象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还能办案,即使秦森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也正因为这样,这一次的机会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所以秦森想让自己变得可靠一些……至少是看上去更为可靠,好抓住机会重操旧业。 当然了,如果他没有我也做得到穿好衣服,那我就没有理由在他身边待到今天。 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边看新闻边等待。大约十分钟之后,书房里传来他的叫唤声。 “魏琳——”他简直是吼着叫出了我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懊恼,“魏琳——魏琳!” 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我起身到书房找他。 推开门后我不出意料地看到屋子里遍地狼藉,他把衣架上所有的衣服都扒下来,乱七八糟扔了一地。就连专门用来装内裤和袜子的小抽屉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而他本人则站在书房的正中央,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灰色条纹衬衫和黑色西装裤,衣领倒翻在颈窝中,纽扣错系,领带几乎被打成了死结,裤子的文明扣和拉链都没有系上,裤脚处边缘还被夹在了袜子里。再往下看,他两只袜子都是不同的颜色,其中一只甚至穿反,内侧的线头都冒了出来。 他微微仰着下巴看着我,面上神情镇定,胸脯却还因为适才的情绪激动而稍稍起伏,两条胳膊僵硬地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我主动走过去。 配合地走向他的时候,我在努力思考他究竟是病了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从一开始就如此别扭。在我的印象里,他确实是个极度自负的人,并且有着自负的资本。任何时候他都不喜欢求助于别人,要是非得这么做,他也不会开口,只会姿态孤傲地站在那里,等着别人主动伸出援手。他的脾气向来很怪,虽然远没有他生病以后这么怪。 我替他整理了着装,然后在满地衣物中找到一双成对的袜子给他换上,这才让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踢开脚边的衣服,重新回到了沙发上。 等收拾好了衣物,我又把衣架推出了书房。 早上七点半是秦森的进餐时间,我将早餐和舒必利片搁在托盘里,端进书房送到他面前:“瘦肉粥,荷包蛋,烤肠,肉片,黑椒炒香菇。” “不吃。”他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支着脑袋垂眼看书,头也不抬地给了我这么两个字。 “你昨天说了想吃这些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勺子舀出一勺粥吹凉。 “我没有说过。”他否认,将腿上的书往后翻了一页。 我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侧过脑袋躲开,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碰这份早餐。我只好劝他,“别躲了,不然弄脏了衣服又得重新穿。多少吃点吧,待会儿我还要出去买菜,给客人做午饭。” 考虑了一会儿,他才扭过头来泄愤似的抢过我手里的盘子,拿起餐叉使劲叉住食物往嘴里塞。 最后他吃掉了一个鸡蛋,一根烤肠和两片香菇。不算很多,但鉴于更糟糕的情况都出现过,我对此并不是很头疼。 我迅速出门买了菜,回到家以后又从橱柜里找出上好的茶叶,做好一切待客的准备。 刑侦大队长比较守时,九点正的时候准时按响了我们的门铃。我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秦森也难得走出了房间。他衣衫整齐,腰杆笔直,头发也进行了梳理,颇有几分从前的风姿。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恢复了最好的状态。 直到我看到他的脚。 “别忘了穿鞋。”我提醒他,而后转身穿过客厅去给客人开门。   ☆、第二章 曾启瑞先生便衣造访。 迁居到这个城市至今,因为秦森的关系,我曾无数次在新闻里见到这位老警官。他年近花甲,和这座城市大多数资深的公检法机关工作人员一样功绩累累。因此同他握手道好的时候,我尽可能表现得像个正直善良的市民,不留余力地通过表情和动作表达出我对他的尊敬。 可等我把他请进屋来,事情的发展就不再受到我的控制。 秦森已经穿上了他的拖鞋,昂首阔步走向我们,同样和曾启瑞握了手。但秦森永远不会像我一样虚伪,他一如往常地微挑着下颚,神态平静得近乎傲慢,甚至没有率先开口打招呼。 反倒是曾启瑞先生比较热情。 “一早就想见见你了,秦先生。”他面带微笑,“只是这三年一直忙于公务……” “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曾先生。”秦森却打断他,收回手垂到身侧,注视着对方眼睛的眼神有些轻蔑,“我以为你会先跟我解释曾警官没有如约过来的原因。”他神情称得上冷淡,还夹杂着一丝正欲爆发的不满,“不过既然刚才我的妻子把您当做曾警官,而您完全没有否认,那么我想我也猜得到他这么做的目的。这是一次考验,对吗?” 也就是说,这位老先生并不是市刑侦大队长曾启瑞?长相这么相似,应该是胞胎兄弟。我安静站在一旁瞟了眼这个老人,不出所料见他惊异了两秒,而后把目光投向这间屋子里相较起来不那么具有敌意的我,片刻之后又重新看向秦森:“没想到你这么快就——” “您事先确实有好好练习,不然也不会仔细到没在左撇子这一点上露出马脚。”再一次打断他,秦森的语速变得很快,这表明他的情绪有所浮动,已经开始变得不耐烦,“但是您的手也暴露了一切。很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保养细致,关节灵活,食指边有打包扎线的痕迹——虽然现在很多外科医生因为手术时戴手套而没有这种特征,但鉴于您的资历,它会出现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同样,像曾警官这种资历的刑警,虎口和食指上不可能没有茧。”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抬手象征性地揉了揉鼻尖,微微皱起眉头:“另外您身上84消毒液的气味也很明显,我知道有的外科医生洁癖严重,即使在家里也得一遍又一遍地消毒。我的妻子也有严重的洁癖,只不过我们家用的消毒液牌子不同,因为我受不了那种气味。” 我有预感,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只会面临更多次数的躺枪。于是我转身朝厨房走去,打算先替他们两个泡茶。 “果然名不虚传。”曾医生则在我身后赞扬,试着表达歉意,“很抱歉,之所以这样试探你是因为……” 然而秦森在这时叫住了我:“魏琳,不用去泡茶了,送客吧。”然后他的语速变得比刚才更快,每一句话的尾音也上扬了几分,“其实一开始我也很期待有机会能跟您见面,曾开瑞先生。只是我不能接受曾警官的怀疑,至少像这种程度的伪装,我觉得如果不是感冒鼻塞,就连我的妻子都能轻而易举看穿。从某方面来说,这是对我的侮辱。所以这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并且没有再接着谈下去的必要。” 我转过身时,正巧看到秦森已经旋身要走,突然却又回过头来告诉曾开瑞先生:“我是在百度百科上查到您的。不得不说作为一名泌尿科专家,您和曾警官一样都是业内精英,可惜我们作风不合,没有任何合作的可能性。”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书房,步速快得像是在竞走。曾开瑞老先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等到秦森用力摔上书房的门他才缓过了劲,震惊而手足无措地看向我。我用唇语告诉他“出去说”,来到客厅打开了大门,站到门边等待。 老先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来,经过我身边踏出了大门。我跟在他身后,将背后的门板轻轻合上,但依然没有及时掩盖住秦森在书房里摔砸东西的动静。 “不好意思,自从病了以后他的脾气一直都这样。”我只好向老先生抿出一个歉疚的笑容。 他面朝着我僵硬地立在门前,视线不住地往门板那儿瞟,几秒过后才恢复了镇定:“我有做过一点了解,这确实是……一种类型的表现。”他这么说着,神情复杂起来,“但是他的观察能力还有逻辑思维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这很少见。虽然很不礼貌,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得简单测试一下。这点是我们的不对,真的很抱歉。” 我笑笑,表示没有放在心上。 “主要因为他今天的状态不错,如果状态很坏,他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做任何事。所以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曾警官还会想要聘用他。” 屋子里秦森摔东西的声音不断,这让曾开瑞始终无法放松下来,似乎浑身的肌肉都因此紧绷,面部表情也比较僵硬:“哦,我以为你知道。前段时间X市有个案子……因为被杀的是政府官员,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影响很大,所以地方很重视这件事。可是线索实在太少,侦查工作进展很慢。”他耸耸肩膀,稍微振作了精神,“结果在论坛里,有个匿名网友发帖罗列了一系列细节进行推理,找出了凶手。警方顺着这个匿名网友的IP地址查,发现……” “我知道了。”我点头。 据我所知,秦森上网的时间多是用来浏览新闻。可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送走曾开瑞老先生以后,我回到屋子里,找来扫帚去书房进行清理。 一台书架横倒在书房的中间,前天刚整理过的书又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有的甚至还被扔到了门边。秦森缩在沙发上,正拿着笔飞快地默写,力气大到能让我清晰地听见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这是他精神状态不大好时用来锻炼记忆力的方法:把他刚刚花二十分钟看过的书——五十页,或者是八十页,一字不漏地默写一遍。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边朝里走边拾起脚边的书,先把它们堆放在一旁,再上前扶起书架。将书都捡起来之后,就能看到不少药片和花色独特的碎片。很显然他砸碎了一套他收藏多年的茶具,还把一整瓶舒必利撒在了地板上。我把它们统统清扫干净,而后把书分批次搬到书架跟前,按照一定的排列顺序慢慢将它们放回书架上。 “你不该丢下我去跟他说话。”秦森直到这时才忽然出声。 我回头看他,发现他仍在低着头默写,完全没有要和我好好谈谈的准备。我知道他是想借此告诉我,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他有理由不过来帮我。考虑到他情绪不稳定,我没有反驳,只继续把书往架子上摆:“下次不会了。” 他猛地用力撕掉一张纸,揉成纸团扔向了落地窗,接着继续头也不抬地默写。这是他生闷气的表现,但总的来说,生闷气总比发脾气要好。看来他的确有记得按时吃药。 “其实,”我便一面干着手里的活,一面尝试同他交谈,“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份工作,就不该对他发火。” 手上飞速挪动笔尖的动作没有停下,秦森的语气里还残留着火气:“真正有能力的人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但你也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我说。 他用一声冷笑回应我。 工作的事就这么泡了汤,秦森在一开始的愤怒消退之后又变得十分消沉,几乎是从午后一直睡到了傍晚。我并没有别的工作,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的亲戚朋友,即便是春节将近,也只会陪他待在书房,做些剪纸的散活。他蜷在地板上睡得昏昏沉沉,总是要不安稳地翻身,只把被子死死抱在怀里,脑袋则时常不自觉从枕头上挪下来,过段时间又因为不适而挪回去。他偶尔会睁开眼出神地看一会儿我的脚,没过多久便又再次陷入梦乡。 快到下午六点时,我起身轻声离开书房,想要在做晚饭前洗个澡。中途却见他一声不吭地推门走进浴室,将我推到盥洗台边折腾了近一个小时。 通常这么折腾过我后,他晚上会睡得比较安分。所以这晚我也睡得很沉,不需要担心他半夜爬起来抱着被子跑去书房睡地板。 可“通常”并不能代表所有情况。第二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秦森没有睡在我身边。我坐起身正要下床去书房找他,转过头就猛然瞧见他坐在门边摆着的一张软椅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他已经穿好了厚牛仔裤、毛衣和呢大衣,梳理了头发,大概也早就洗漱完毕。这已经足够反常,但更反常的是他即使是坐在阴影中也仍旧眼神澄亮,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手肘搭在椅把上,两手随意地交叠,甚至翘起了腿,看上去很是精神,并且心情不错。 仔细瞧了他一会儿,我坐在床上问他:“怎么了?” “我在等你起来。”他平静地告诉我,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今天我跟你一起出去买菜。” “好吧。”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起身换衣服,好去给他准备早餐。 不难看出来,他今天的神智是十分清醒的。和他一起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的时候,我开始回想上一次我们像这样一块儿吃早餐是在多久以前。一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前?我没法确定。 但我很快就确定了他主动提出要跟我一起出门的原因。 这并不难猜,尤其是在他一路旁若无人地走在前边的情况下。我跟着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居民区,远远就看到了一幢居民楼底下的绿化带旁拉起的警戒线。不少早起的居民逗留在警戒线外头,伸长了脖子往里边看,同时也在小声地交头接耳。 有个穿着制服的民警站在警戒线内,正在向两名中年妇女询问些什么,手里还拿着纸笔做记录。 昨晚下过一场大雨,树叶上不断有残留的雨水摔下来,砸上我的头顶。我伸手拍掉雨珠,没有来得及阻止秦森的脚步。他不顾周围人的唏嘘声,撩开警戒线,径直走进了警戒线内。 “喂,你!”正在做笔录的民警注意到了他,抬高音量呵斥一声,却明显被他当做了耳旁风。 秦森在某个地方停下了脚步,是在画了尸体轮廓的白线外。我走近才发现那儿留有一点不大明显的血迹,由于墙沿一处外凸设计的遮挡而没有被雨水冲刷。他又在周围五步远的范围内转了一圈,视线掠过稀疏的草皮。这时候民警已经走到他身后,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他抢了先:“死者是在什么时间遇害的?” 民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秦森便直接忽略了民警的问题,转过头迅速抽出他手里的笔录,扫完一眼还给他:“晚上十点五十分左右。”说完他也不顾民警惊怒的反应,转而又朝等在警戒线外边的我走过来。 这样目中无人的行为惹恼了民警,他快步追上他,脸上已有怒意,“等等——” 我开了口打算解释,没想到秦森先一步驻足,毫无预兆地回过身,直挺挺地停在了那个民警跟前。他没有道歉,也并不是要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仅仅是想起什么似的按了按太阳穴,向对方交代: “对。你最好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凶手和十三号那天晚上敲头抢劫的犯人是同一个人。” 他果然根本没有在听民警说话。   ☆、第三章 好不容易从居民区脱身,秦森却依旧没有消停下来。 “愚蠢。完全没有专业素养。”一路上他都在用尖刻的言语评价那个民警,脚步也因情绪的变化而变快,双眼则一直盯着前方,“居然直接踩在警戒线内做笔录,完全破坏了现场。” 这座南方的边境城市冬季并不十分寒冷,但一月天走在室外难免容易着凉。我今天出来得匆忙,穿得比较少,手自然有些发凉,只能边搓着手边尽可能跟上他的步伐:“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两个案子的犯人是同一个人?” “鞋印。”他没有回头,只是将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告诉我,“鞋的尺码和鞋底花纹一样,而且这个人是个扁平足,鞋印跟普通人的不同。”在岔路口顿步半秒,他找到了我平时去菜市场常走的路,才继续迈开腿,“另外作案工具都是钝器,从血迹来看也都是突然从背后攻击。马上就要到春节,我有预感他还会再找目标下手。” “你都没有看过尸体,怎么知道是钝器?”难道他刚才看过的笔录上还写了这些? “警方不公布,不代表群众不会透露。”从兜里掏出手机,秦森略略低头,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划动,“现在这种简短实时信息的广播式社交网络平台发展越快,信息安全就越难保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背过手把手机屏幕朝上递给我,仍然不回头,“顺便一提,这个案子是抢劫致人死亡。所以安全起见,接下来几天如果你要出门,都必须有我陪着。” 我接过来看了看,是昨晚的一条微博,文字信息里提到了抢劫杀人,而随文字附上的照片则从好几个角度拍到了死者。看来他每天通过各种途径浏览新闻,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的。 “那我还是多储备几天的菜吧。”我伸手把手机递还给他。 秦森一言不发,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和他的手机一起揣进衣兜。我于是小跑两步跟到他身边,好让这个动作维持得不那么吃力。他的口袋非常暖和,加上他手心温暖,很快就把我的手捂热。 所以我告诉他:“另一只也冷。” 可惜他不予理会,置若罔闻地平视着前方,只有脚步迈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在菜市场买时,常跟我打招呼的菜摊主很快注意到了秦森。“这是你老公吧?”她眉语目笑地看一眼秦森,手里动作麻利地帮我将卷心菜装进袋子里,“很少见他出来,我以为他工作忙呢。” 而秦森微垂着眼睑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他紧紧皱着眉头,慢慢咬着牙关以至于腮帮不易察觉地颤动,胸脯则因深呼吸克制情绪而微微起伏。我能看出来他不喜欢这个摊主,因此没有多说些什么,只简单笑了笑,就跟他一起离开。 回家途中,他松开我的手把我拽到另一边,略为烦躁地抢过我手里拎着的袋子,将我冻了许久的右手塞进衣兜。 每当有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都把我的手攥得很紧,警惕而不着痕迹地留意着每一个人,脚步变得愈加的快。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在受被害妄想的影响。他的状态并不像我预计的那么好,也依旧不适合出门。 抵达家门口后,我刚拿钥匙打开大门,他就率先闪身进了屋。我随他进去,见他疾步走到窗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甚至忘了换鞋,鞋底的泥污随着他脚步的移动留下一长串鞋印。等做完这一切,他便快步走进了书房。 我拎了菜跟过去,原本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按时吃药,不料刚刚进门就被他用力按到门板上,捋起了毛衣的衣摆。手中的袋子掉下来,我在他的气息压上来时没法开口,不仅是嘴,连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攫取得一干二净。他呢大衣上的纽扣硌得我胸口发痛,我只得推拒,在呼吸重获自由的间隙里说:“冷。” 他却再次覆上来,“很快。” 当然是指很快就不会再冷,而不是很快结束。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不知道他到底折腾了我多久,只庆幸他今天还算清醒,至少没有在我筋疲力尽地睡过去时就这么把我留在地板上。我在午后醒来,这时候阳光已经不再笼罩我躺着的这张沙发,凉意正一点点从脚尖往上爬。 秦森早已自己找到衣服穿上,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陷入了沉思。我注意到他脚边尽是我昨天剪的窗纸,还有不少新的纸屑。剪刀则被搁在小茶几上。他似乎在我睡着时按照我剪出来的模子,又至少剪出了五份。 费了点劲坐起身,我摸来沙发靠背上搭着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同时对他道:“把药吃了吧。” 或许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失态,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接起身去吃药。 由于交叉感染,第二天秦森也患上了感冒。他的病情比我要严重,四十度高烧,全身酸痛无力,半夜和清晨都要剧烈咳嗽,入睡比以往更加困难。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肯出门去医院,就好像那句接下来几天要陪我出门只是玩笑话。 无计可施,我只好联系在附近药房工作的医生曹晨,请他到家里来给秦森治病。诊断结果并不是太让我惊讶:秦森的感冒引发了支气管炎,所以才会高烧不退。 夜里我用酒精替他擦身体进行物理退烧,白天则给他在家中挂起了吊瓶。他喜欢卷着厚毛毯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常常是手里抱着书或平板电脑,嘴里含着体温计。两天之后他的高烧才彻底退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我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有时候也会担心,如果他再把脑袋烧坏,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曹晨医生还是每天下午都会过来,等到秦森输完液才离开。我不能让曹晨干坐在书房等待,当然也不能把小电视搬到书房打扰秦森,便不得不每回都请曹晨在客厅看电视喝茶,陪他小坐一段时间。曹晨与我年纪相仿,长相清俊,十分健谈,往往要同我说上近两个小时的话。 必须承认,他很擅长聊天,并且幽默风趣。可他挑的话题从来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只能配合地笑笑,偶尔搭上两句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六天,第六天他和我聊起电影的时候,秦森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你想跟她上/床吗?” 我抬起头,看到秦森站在沙发后边,身上还裹着羊绒毯,脸色略显苍白,一手捏着毯子,一手端着马克杯,微蹙着眉垂眼盯着曹晨,在屋内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就像只古宅中的幽灵。他总爱这样突然出现,所以我不大惊讶。只有可怜的曹医生吓了一跳,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秦森的出现而吃惊,还是单纯被他那句开场白吓到。 “呃,秦先生……” “你在勾/引魏琳。”秦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肯定而不容置疑,“如果不是想跟她上/床,就是想通过她来对付我。” 他直白赤/裸的怀疑让曹医生大惊失色: “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什么——” “离我妻子远点。”不给他任何解释的余地,秦森依然拧着眉心,语速相当缓慢,嗓音低沉地警告,“从今天开始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这几天他因为咳嗽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深重的黑眼圈令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眼神阴鸷,也让曹医生愈发窘迫,连忙求助一般转头朝我看过来。要不是他的意图太明显,我或许也会诚心给他帮助。可是在这种情势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看秦森:“你还要输液。” “频繁输液只会降低我的免疫力。”他却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曹医生脸上,“感谢你之前的帮助,现在你可以离开我的房子了。” 最终曹医生只得狼狈离开,而等我尽完礼数送走他以后关上屋门,回过身才发现秦森还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去。我们视线相撞,他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几秒,然后猛然转身走进书房,用力摔上了身后的门板。 拒绝静脉滴注让他的身体康复得愈加缓慢,也导致二十四号的下午曾启瑞先生忽然来访时,秦森还裹着毛毯缩在书房的沙发上咳嗽。 曾启瑞先生见到他虚弱的模样,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迟疑了良久,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道歉:“抱歉,来得突然,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 听上去就好像他和秦森早已相互熟识。 我正感到疑惑,就见秦森拉了拉毛毯,嘴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以为在您看来,只有精神上的疾病才会影响工作。” 显而易见,他的态度充满敌意。曾启瑞先生的神情转变为无奈。他停步在距离秦森五步远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眨了眨眼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改口道:“那个案子——敲头案,相信你已经听说了。目前有五个女同志被抢,一死四伤,闹得满城风雨。我知道胡女士遇害的第二天你就到过现场,而且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摊了摊手,这位老人抿唇,既像在妥协,又像在恳请,“专案组需要你。” 对于他的邀请,秦森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坐在阳光底下,凹陷的眼窝被笼罩在阴影之中,眸子里映着曾启瑞先生的身影,五官在光影的描绘下比往日里的模样更加立体,面上的表情也因此更为阴沉可怖。沉吟良久,他才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我看得到他眼中映出的光斑,却难得读不懂他的情绪。 “他的身体状况……”我便试着替他推辞。 秦森在这时出声打断:“可以。” 我看向他,他则正对上曾启瑞先生的视线。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他说,“魏琳必须全程跟我待在一起。” 考虑到他现下的身体状况,这听起来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曾启瑞先生大方答应,并把一早准备好的案情资料交给他,同他约好明早在公安局见面,才匆匆离开。 接下来直到晚上十点,秦森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曾启瑞先生离开后不久我就帮秦森推来了他从前常用的白板,而等我洗完澡来到书房,原本空白的白板上已经被写满了我看不懂的零散信息。 还有一张地图被白板吸固定在白板的一侧,上头钉着好几个彩色塑料图钉。秦森盘腿坐在面对着白板的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凝视着白板上的信息沉思。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我握着门把退出书房,原是想去泡杯红茶送过来,没想到他又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我的脑子还很清醒。” 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对我说话,我只好顿住动作,侧过身望向他。他坐在那儿的姿态一如刚才,目光逗留在白板上,嘴唇翕张却是在对我说话:“这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曾开瑞实情。” 我候在门边,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吟片刻,他再次开口,“我知道。我了解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在神情专注地审视白板上的信息,仿佛不是在与我交谈,而是在看着它自言自语。 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就这件事和我进行探讨。至少不是现在。 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我轻轻合上门,转身走向厨房。   ☆、第四章 我端着两杯红茶来到书房时,秦森仍盘着腿坐在原处,却已经重新把毛毯裹在了身上,手中抱着他的平板电脑,神色淡然地盯着白板。我走上前,将一杯红茶递给他,站到沙发边以免遮挡他的视线,打量了一眼白板上的地图:“那是什么?”我注意到地图上的蹊跷,“地图上红色的圈。” 这是张这座城市东南区的地图,有详细的坐标网格和分区,几个图钉固定的位置或许是案发地点。红圈看上去是他自己画上去的,圈起了五个图钉所在的位置,其中有一部分交叉区域还被红笔细致地涂上了阴影。 “犯罪地理侧写。”他把平板电脑搁到腿上,头都不转地伸了手过来,慢悠悠接过茶杯环到手里,“通常情况下罪犯不会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作案,也不会在家门口作案。所以在罪犯的潜意识里,他们的住所周围有一个安全区域,离这个区域太远或者太近都不适合他们作案。用这个原理定位,就能找到罪犯的住处所在的区域。” “阴影部分?”我问他。 “嗯。”简短地回应,秦森视线在白板上缓缓挪动,掠过罗列出来的案发时间和地点, “现在警方已经动用了大量警力在夜间巡逻,这只是预防,算不上侦查。”一边思考一边心不在焉地向我解释,“当务之急是确定嫌犯的特征。” “那你有头绪了吗?” 终于明白我是要过来打扰他,他扭过头来扫我一眼,片刻之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捧着茶杯坐到他身旁,也把腿缩到沙发上来。他稍稍抬了抬下巴让我看地图,嘴里已经开始解说:“图钉是作案地点,五次都在A区或者B区。作案时间在下午六点半到晚上十一点之间。” 他又咳嗽起来,弓起身子缩成一团,没有血色的脸憋得有几分发红。我拍拍他的背,好一会儿才见他渐渐止住了咳嗽。他捧了茶杯呡下一口热茶,润润嗓子缓了几秒,才抬起脸继续:“法医在被害人脑后的伤口附近都有发现木屑,初步判断嫌犯使用的作案工具是木棒。每次的作案工具都一样,目标选择又是独行的妇女,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共同犯罪,证明网上那些所谓‘敲头帮’、‘敲头派对’的说法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匆匆瞥一眼那块阴影地区,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对那里并不算陌生。 “这一带应该是滨树村……房子多数租给外地民工住。”因此我适当提醒他,“有没有可能嫌犯本人不住在这里,只不过在这块地方有房子?” 得知这一信息,秦森却没有像我预计的一样陷入短暂的沉默,而是很快对我的说法予以肯定:“合理的推测。”紧接着他又神情寡淡地补充,“但是合理的前提是不知道嫌犯的‘胃口’。五次抢劫,嫌犯都只带走了小额现金。再联系他作案的频率,可以估计他每天的花销。我们要找的是个穷人,不是个有房产的富人。” 看来我还是错估了他今天的状态。 仔细瞧了瞧那五个作案时间,我呡一口冒着热气的红茶猜测:“作案时间都在六点以后,那他应该还是有工作的?” “我不这么认为。”他否定,语速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些,“大多数脑力劳动者每天的工时起码都有八个小时,体力劳动者的工时则在十到十六个小时之间。嫌犯的作案时间基本稳定在晚上九点以后,但第一次作案的时间是在下午六点半,这暴露了他的刻意为之。”说到这儿,他自己似乎有所察觉,忽而便放缓了语速,“所以他选在晚上作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要借夜晚的低风险行事。” 见他情绪趋于稳定,我才不再留心观察他,“还有别的结论吗?” 他把膝盖边的一沓照片扔给我:“看照片。” 腾出一只手来将照片摞整齐,我一张张翻看——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被害人的伤口。 “被害人的身高差距较大,从伤口的特征可以推测嫌犯的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为了让我这个外行人明白其中的门道,秦森在一旁不急不忙地进行说明,“几个被害人头部都遭到了两次以上的重击,受创严重,甚至还有一个被害人因为后枕骨被敲碎,失血过多死亡。” 即使他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从照片上看出点什么。他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伸手把照片都拿了回去丢到一边,转而抛给我另一个问题,“知道要敲碎人的后枕骨需要多大的力气吗?” 具体需要多大的力气,我的确不知道:“据说后枕骨很硬。” “这个嫌犯很强壮,下手也相当狠。”忽略了我这个不痛不痒的回答,他抬手指了指每个案发时间下方对应的地点,“再看看作案地点。工地,居民区楼下,公园,水稻田,广场边上的小路。多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活动。尤其在工地、居民区和广场,作案的时候被人目击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他的时间挑得很好。”我审视那三个时间,“下午六点半是工地工人吃饭的时间,这个时候工地基本没有人。在广场作案那次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平时跳广场舞的人早就回了家。居民区……那天下着大雨。” “没错。这就是至今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原因。”秦森放下胳膊,稍稍吸了吸鼻子,“在居民区遇害的胡香,当时是刚好回家。她没有带楼底下大门的钥匙,就叫他丈夫从楼上把钥匙扔下来。嫌犯在她捡钥匙的时候下手,不仅没有让小区居民看到,还在被胡香的丈夫发现之前就逃得无影无踪。”简述完当时的情况,他淡淡总结,“行事有条理、操作熟练、下手残忍,只能说明他可能有前科。” 微微颔首,我试着回想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身高不超过一米七,体格强壮,没有正当职业,生活拮据,单独作案,可能有前科……” “穿四十二码的鞋,扁平足,住在滨树村附近。”补上我遗漏的特征,秦森突然拿起腿上的平板电脑,对着它道:“就是这些。希望您已经听清楚了,曾队长。”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稍感惊讶,而等我转过头去,曾启瑞先生的声音已经从电脑里传来:“听得很清楚。”他清了清嗓子,多少也感到有些尴尬,“辛苦你了。我们会调一部分人手到滨树村附近巡逻,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符合你的描述。” “很好,再见。”显然不打算继续同他交流,秦森毫不犹豫地关闭了语音通话,飞快地把平板电脑也丢到一边,就好像那是块烫手的山芋。我看看他,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开口:“你没有告诉我你开着语音通话。” “是你自己要走进来的。”他瓮声瓮气地把责任推给我,随手捞来一本书摊开,稍稍弯腰用手托住脑袋,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紧,“况且我们也没有谈什么私密的事。” 不想和他争论,我思忖几秒,只好换了个话题:“既然已经解决问题了,就早点休息吧。” “我睡这里。”拿侧脸对着我,秦森垂眼翻了一页手里的书,由于力道太大,制造的动静实在不小,“除非你想因为房事被交叉感染。” 通常他坚持,我就不能拒绝。如果惹恼了他,事情反而会更加不好办。我便只能从二楼抱来两床被子,将其中一床铺到地毯上,另一床留给他盖,以免夜间地面太凉,加重他的感冒。 半夜却又听见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半晌停不下来。我起身拢了羽绒服下楼,到书房门口敲了敲紧合的门板,然后拧动门把推门进屋。书房里一片漆黑,窗帘被拉得严实,透不进半点外头的光。大约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从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后头传来,我伸手摸向墙壁:“秦森?我要开灯了。” “过来……”他暂时止住了咳嗽,嗓音沙哑地憋出几个音节,“不要开灯。” 勉强说完,便又再次咳起来。 “你睡前吃了药吗?”我收回手摸黑朝他走过去,踩到蝉丝被的一角时停下来,摸着被褥的边缘蹲下身。他还在猛烈地咳嗽,似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我靠近了些,抬手摸向他的身体,想要找到他的背替他顺气,结果却被他反抓住手腕,一把拽过去摔在了棉被上。 他用力过猛,又太具有攻击性,让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是要杀了我。 可他仅仅是掰过我的肩,滚烫的身躯压上来,温热的鼻息扫过我的前额,接下来就用干燥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 他不给我换气的机会,疯狂地攫取我口腔和胸腔中的氧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我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在黑暗中他比平时更加肆无忌惮,周围分明是冰凉的空气,最后却变得和渗出汗水的皮肤一样黏腻。 “我不会一直这样……”他不断在我耳边重复一些零碎的语句,既像是呓语,又像是警告,“你别想……” 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翌日醒来,身边已经没有秦森的影子。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音量一早被调得很低,沙发上却不见有观众。我穿好衣服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才确认他在我睡着的时候自己出了门。 这种状况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只不过他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以前,突然失去踪影时总不会像像现在这样无迹可寻。我站在客厅的沙发后方,听着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昨晚又有一位妇女遭到“敲头魔鬼”的抢劫,今天凌晨确认抢救无效身亡。 依然没有目击者。警方动用的上千警力一夜之间成了笑柄。 我找出电话簿联系曾启瑞先生。多半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没有接听电话。我不得不打到公安局,询问秦森是不是在那里。可惜没有人见过他。 回到书房,我看了眼地毯上满是褶皱的被褥,跨过它坐到了那张面向窗户的沙发上。那块白板还摆在原地,上头的信息也和昨晚我看到的一样,没有被擦掉。我找到白板笔,在一连串时间后边添上一个“23:00”,接着再按照他的格式,写下“树林”和被害者的姓氏。 现在是二死四伤。眼看着快要到春节,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这个案子的阴影当中。想必警方的压力非常大,不然也不至于设立专案组,还把秦森请过去帮忙。 国内尚未建立统一的公民犯罪记录数据库,如果嫌犯没有当地的户口,单凭秦森昨晚推断出的特征,警方要找到嫌犯根本就是大海捞针。他们必须想到别的方法来进一步缩小范围。 秦森也会这么做。 将一个新的图钉按到地图上相应的位置,的确是在他地理侧写确定的犯罪区域内。 我静立片刻,仔细思索过后,拿上外套,动身前往滨树村。   ☆、第五章 秦森就坐在滨树二村的石碑前。 我远远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咳嗽,整个人都缩在那件灰色呢大衣里,看上去比他蜷在沙发上的模样更为单薄。这三年他瘦了太多,原先合身的衣服,现在都变得过于宽大。 滨树村位于近郊,再朝南望过去就是层层叠叠的山脉。这里毕竟是南方城市,即便冬季能踩到落叶,蒙着一层薄雾的山林也偏向于朦胧的绿色。清晨气温低,湿气比较重,就算空气清新,他无法忍受也是情有可原。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他艰难地稍稍仰起脸朝我看过来,捏紧的拳头还抵在嘴边,脸色苍白,满额头的冷汗。他抬眼的角度很低,一半的瞳仁被掩藏在浓长的眼睫下,原本就因眼瞳较大而黑白不太分明的双眼便更显深邃。 等我来到他跟前,他已经渐渐止住了咳声,站起身迎上我的视线,脸上没什么情绪地动了动嘴唇:“我在想你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过来。”而后他低头瞧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比我预计的要晚。” 我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比以往还要深。看来昨晚那样折腾不仅是我受不住,他自己也会觉得辛苦。 “昨晚没有睡好。”我将手拢进衣兜里找纸巾,“你不该自己跑出来的。” 显然他对此不甚在意:“无所谓。你找得到我。” “那是因为我了解你,知道你可能去什么地方。”口袋很深,我翻了一会儿才掏出纸巾,抽出一张替他擦掉前额上细密的汗珠,“如果你是被别人带走的,我就找不到了。” 顿时一震,他表情骤然转变,猛地抬起手拍开了我的手。这一巴掌挥得用力,“啪”一声脆响,等到我意识过来时,手腕已开始火辣辣的疼。 再看看他的表情,似乎也并不比我好上多少。他看着我,脚步重心后挪像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唇线紧抿,眼底震惊的情绪中还藏着恐慌和愤怒,那张精致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寸紧绷的肌肉都好像在隐隐颤动。 这是他竭力抑制情绪的表现。 垂下眼睑看了看手腕,我伸出另一只手来搓揉被打中的地方,缓解麻木感。秦森却在这时突然冲上来,一手按住我的后脑将我压向他胸口,接着使劲揽住我的身子,一条胳膊胡乱地在我后背来回摸索,发着抖轻声叫我的名字:“魏琳,魏琳……”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声线微颤的声音不停在我耳畔重复:“这里不是X市……这里很安全……”混乱之中他低头,毫无章法地用他冰凉的嘴唇贴我的额头,鼻梁,脸颊。最后他呼吸错乱地与我前额相抵,隐忍着合上眼,嘴里还在不住地呢喃,“那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不会,不会……” 期间我试着挣开他,结果却是被他愈发用力地搂紧。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他快要勒断我的腰。我知道他现在精神非常不稳定,便只得等待他自己平静下来。 起初是真的没有料到,不过随口一句话就会引来他这么强烈的反应。 大约五分钟过去,秦森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但他依旧死死抱着我,紧合的眼皮微微发颤。我伸手覆上他的脸颊,安抚地轻轻摩挲:“回家吧。” 他闻声张开眼,明明还贴着我的前额,却仅仅垂着眼,没有看我的眼睛。半晌他才忽然放开我,像是感到冷,一边迈开脚步径自经过我身旁,一边拉紧了衣领,再把手收进衣兜里。他疾步走出几步又停下来,顿在原地两秒,猛然侧过身望向我。 原是要跟上他,此刻见他看过来,我便不急着走动,只站在原地回视他。 片刻之后,他大步走向我,不由分说地拉上我一起离开。 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我担心激怒他,同样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抵达家中,看着他换好鞋脱了大衣往书房走,我才关好门随他一起过去:“有什么发现吗?” “昨天和前天,嫌犯都下了手。这不符合他之前的作案规律。”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似乎已经极力控制了自己的力道,却仍然让门板不受控制地摔出一声巨响。身形因此短暂地一顿,他很快缓过来,继续大步流星地朝白板的方向走去,语速不自觉开始变快:“我去了一趟现场,确认昨晚作案的确实是他。所以我要搞清楚他打破规律的原因。” 在白板前方刹住脚步,他抓起白板笔,拧开笔盖随手扔到一边,迅速往白板上写写画画,“然后我想起你剪的那些窗花,还有昨天上午的大扫除,全都是为了今天过小年。” “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注意。”我走到小圆桌旁,帮他从药瓶里倒出他需要服用的药片。 “滨树村的每个分村都有不同的习惯。四个分村里,只有滨树二村会在每年的小年之前把这一整年拖欠的房租结清。”对我的调侃置若罔闻,他立在白板面前一面快速涂写,一面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租客没有能力结清,就必须搬出租屋。” 听到这里,我的大脑才把一切信息联系起来。于是我转头看向他:“所以他昨天晚上作案,是因为急着要钱交房租?” 秦森没有给我回答,而是专注于他手上的活。 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分心做别的事。我拿出手机,打算把他推出的结论告知警方,“我打电话告诉曾队长。” “我自己打。”他极快地出声。 我抬头看他,“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猛然摔掉手中的白板笔,嗓音顿时抬高了两个八度,同时转过头对上我的视线,眼眶泛红,满腔的怒火似乎都随着这三个字爆发出来,胸脯急剧起伏。与我对视数秒过后,他却不再接着发火,只深吸一口气压住了膨胀的情绪,嗓音沙哑地对我说:“你出去。” 弯腰捡起脚边的白板笔,我将它搁上小圆桌,转身走出书房。 我几乎要忘了,往年的这段日子也是最难熬的。 秦森一夕之间就消沉了下来。他回到从前最不清醒的状态,不肯洗漱、进食,不愿意换衣服,抗拒一切打理他自己的行为。我一一代劳,有时候喂他吃饭也会因为他突然发火而被烫伤。夜里他坚持要睡在书房角落的地板上,又时常踢掉被子缩成一团,感冒因此不断反复。我只能陪他睡书房,晚上总要起身四五次,替他掖好蝉丝被。 白天他通常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穿得不修边幅地裹着羊绒毯待上一整天。他对自己糟糕的状态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却又不肯真正承认,只会一刻不停疯狂地对自己的大脑进行锻炼:速读,默写记忆训练,绘制人体解剖图,设计实验……书房中各式各样的稿纸杂乱无章地满天飞,原本在书架上码放整齐书本被乱七八糟地摞成堆,窗帘上端甚至可以找到他随手一揉扔开的纸团。 有关“敲头魔鬼”的消息还是会在新闻中出现。一月二十四号以来,又有三个妇女遭到了他的抢劫。网络上指责专案组和当地警方的言论铺天盖地,愈是临近春节,人们就愈发的恐慌。秦森却漠不关心。他像是失去了对这个案子的兴趣,也彻底丢掉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曾启瑞先生打过几次电话过来,得知秦森的现状以后便不再打扰。 至于秦森自己,别说是曾启瑞先生这个人,就连每天室内运动的习惯被他抛到脑后。午时他偶尔也会睡在书堆里,醒来以后便有鼻炎发作,进一步失去进食的*。我做的食物他只会吃上一点,而从外头买来的熟食他不仅不会碰,还会戴上手套把它们统统扔进垃圾桶。春节将至,我如往年那样赶在超市休业前进行了一次大采购,结果第二天就发现家里的冰箱被秦森翻了个遍。他把家里所有能用来检验有毒物质的东西都堆到了厨房,仔细检查了冰箱中的全部食材,甚至将卷心菜的叶子一片片剥下来检验。 而当我发现厨房里这一片狼藉的时候,他还蜷在书房里的另一片狼藉当中浅睡。 对此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收拾了厨房,再拿上扫帚去书房叫醒他。 除夕的早上,为了增进他的食欲,我特地跑了趟最近的养蜂场,提回了三斤蜂蜜。回家途中经过一个卖宠物的地毯,无意间瞥到铁笼中四处乱窜的小白鼠,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从前秦森还是A大生科院的教授时,因为实验需要,总是要在家里养殖小白鼠。如果我没记错,搬到这座城市来的时候,我也一并带来了他留下的养殖设备。只是这几年他清醒的时间少,不论是我还是他,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养殖这种实验用鼠。 考虑再三,我买下了两对小白鼠。 带着蜂蜜和小白鼠回到家,推开书房的门,果不其然发现秦森还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奋笔疾书。沙发底下躺着他的马克杯,我早晨出门前替他冲的牛奶泼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写着手里的东西,飞快地写满一页后便将那张纸用力地撕下来扔到一边。如此循环往复,好像乐此不疲。 我把装着小白鼠的笼子搁到他身边,“回来的路上看到的。” 敷衍性地抬眼瞟了眼我搁下的东西,他不过一秒就收回目光,等意识到那是什么,却又很快重新将视线挪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笼子里的四只小白鼠,表情麻木了许久,才缓慢地伸手,将食指送到其中一只趴在笼子边使劲啃咬铁笼的小白鼠嘴旁。 它注意到有东西靠近,便小心地探了脑袋过去嗅嗅,然后挪了挪身体,转而啃起了秦森的食指。 他垂眼看它,微不可闻地哼笑了一下。 接下来直到年夜饭前,秦森都在研究这四只小东西。他把书房里的小圆桌搬到沙发前,将铁笼摆上桌面,自己则如常缩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我给他冲的蜂蜜水,裹着羊绒毯一动不动地观察它们。 晚上我喂他吃东西,他也没有拒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铁笼里的小白鼠那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再晚些的时候,我独自到客厅打开电视,抱着棉被缩进沙发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 其实以前我从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倒是遇到秦森以后,受到他的影响,才让春晚成了每年除夕夜的固定节目。可惜自从他开始不清醒,每年的除夕夜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电视面前。 或许是白天太累,这天我没有等到凌晨,就窝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听到有人走到客厅的动静,从脚步声来看,应该是秦森。他来到沙发前,似乎是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下,小心抬起我的脑袋让我枕在他腿上休息。 脸颊蹭到他身上披着的羊绒毯,我困得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他还在黑暗中看着我,没有睡。 “秦森……”我轻声叫他,“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意识混沌不清,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我想再要个孩子……” 他大概是没有回答的。 好在我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从三年前的今天开始,他突然的发病就证明了这一点。 从我们失去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开始。   ☆、第六章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 电话子机摆在沙发一头的小方桌上,恰好我的脑袋枕在这边,因此更觉得响声震耳欲聋。脑袋有点发沉,我从微烫的被窝里钻出来,撑起身伸手去拿子机:“您好?” “不太好。”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还有轻微而匆忙的脚步,听起来对方似乎正在疾步走动,“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你比平时起晚了三个小时。” 我将垂到脸边的头发捋到耳后:“秦森。”扭头看看四周,没有在客厅里找到他的身影,“你出去了?” 回应我的是电话那头和书房方向几乎同时出现的一声巨响。 下意识地回头往书房那儿看,我也终于得到了秦森在电话中的回答:“没有,我在书房。” “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掀开被子从沙发上下来,我趿上拖鞋走向书房。 “因为我知道你被我叫醒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他语速飞快,答得理所当然,“言归正传。四十分钟前有一对老夫妻在A区公园遭到‘敲头魔鬼’的抢劫,现在已经被送到医院。我刚跟曾队长通过电话,他的意思是只要有监护人陪同,我就可以过去。”说完他刻意停顿片刻,把对我的称呼换成了那个法律上的专有名词,“所以监护人,我们最好快点出发。”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我不出所料见他正对着我直挺挺地立在书房中央,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好整以暇地迎上我的视线。他穿了件衬衫打底,外头套着灰色V领毛衣,衣袖捋到手肘处,露出精瘦的小臂。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袜子是完整的一对并且没有穿反,不论是衬衫的纽扣还是深色牛仔裤的文明扣和拉链,甚至就连皮带都系得一丝不苟。他应该还洗了个澡,头发看起来还有些湿润,脸色也被水汽蒸得稍有血色,以至于黑眼圈都比往常要浅上一些。 “看来你已经换好衣服了。”我说。 不仅是他自己,书房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他把几台书架挪了位,这大概就是刚才他制造出响动的原因。而昨晚我睡前看到的满室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胡乱摞放的书本被有序地码回了书架,脏兮兮的地毯消失了踪影,两床被褥整齐地叠放在沙发上。实验用鼠的养殖箱被他从阁楼翻出来,擦干净摆在了靠近墙角的最为阴凉干爽的位置。那四只小白鼠已经搬进新家,正撅着屁股一个劲地刨木屑。 说实话,这实在过于反常。 但很显然,秦森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能吓到老人。”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我无言以对,只从卫生间取了吹风机过来:“坐,把头发吹干。” 恐怕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他站在原地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我,直到我走上前把他拉到沙发边,拽了他坐下。他不像往常那样等我帮他,而是拿走了我手里的吹风机,自己将头发吹干。我等在一旁,等他关掉吹风机,才拿过它准备离开,“我去洗漱。” “我看到灶上煲了鸡汤。”秦森在这时煞有其事地开口,“如果你是准备煮鸡汤面,可以先把水烧开。” 禁不住顿住脚步,我回头看他:“你饿了?” 他平静站起身与我对视,如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蜂蜜水的作用。” 于是我给他煮了一大碗面条。 和他面对面坐到餐桌边吃早餐时,我一直在小心地观察他,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状态。毕竟他昨天的情况还十分糟糕,很难想象一夜之间他就清醒了过来。然而他仅仅是专心致志地享用着鸡汤面,没有表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一早就注意到我在留意他,因而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就在我心不在焉地咀嚼生菜的时候,他把自己碗中一块去了皮的鸡胸肉夹到我碗里,而后又低头灵活地用筷子给另一块鸡胸肉去皮:“我们基本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观察的机会还有很多,所以你现在最好快点吃面,不要等我吃完了你还没有动筷子。” 话音落下,他也完成了手里去皮的活,将那块鸡胸肉也扔到了我的碗中。 这是他生病以前经常会做的事。他知道我喜欢吃鸡胸肉,也知道我讨厌鸡皮,所以每到吃鸡时都会把鸡胸肉上的皮去了再给我。我已经记不起他上次这么做是在多久以前,便有几秒的怔愣。 “等下要记得吃药。”良久,我低下头夹起一块鸡胸肉送到嘴里,“咳嗽好些了吗?” 他又把一块肉夹来我的碗里,“昨天一整晚都没有咳。” “嗯。”随意应了一声,我见他快吃完,不得不加快速度进食。 等到我们抵达A区的医院,后脑受到重击尚在昏迷的程明老先生已经被推到了重症监护室。他的妻子李飞英老太太刚刚恢复意识,正在临时安排的病房里向警方讲述被害的经过。 虽说是大年初一,但走廊里依然站着不少为工作卖命的记者,统统被民警拦在病房外,人声嘈杂。有护士过来组织秩序,却没有人真正听她的话保持安静。我停步在人墙外,还在思考该怎样进去,就见走在我前方的秦森直接挤进了人墙,一声不吭地抬起胳膊拨开挡路的人,强行开出一条路来前进。 他不算特别高,人也不比从前结实,力气却非常大,要穿过这重人墙并不是难事。但人群中很快响起了不满的埋怨和谩骂声,我只好紧紧跟到他身后,忙着替他向别人道歉:“抱歉,是公安工作人员……” 好不容易挤到病房门前,秦森径直走上前拧动门把要踏进病房。“诶诶诶!干什么!现在不准进去!”负责看门的两个警察反应过来,伸出手一人拽住他一条胳膊拦下他。秦森触电似的回过头看向其中一个警察,那双目光幽邃的眼睛视线冰冷锐利而带着明显的敌意,让那个警察条件反射地僵了僵。 我从秦森的侧脸可以看到他眉头拧得几乎要打结,脸部的线条因肌肉紧绷而拉紧,嘴唇抿成一个隐忍的弧度,紧咬的后齿让腮帮微不可察地颤动。他讨厌跟别人肢体接触。这是他要爆发的征兆。我快步上前,抬手稍稍用力试图扒下那个警察的手,同时向他们解释:“不好意思,他是秦森,我是他的妻子魏琳。我们事先有跟曾启瑞先生联系过,是他准许我们过来的。” 听到秦森的名字,这个年轻的警察愣了愣,和对面的另一名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不大敢相信,“呃,他就是那个秦先生?” 幸运的是他已经松开了手。 秦森甩开另一个警察,头也不回地走进病房。两个警察相互对视一眼,仍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提醒他们,“你们可以现在联系曾队长确认。” 这时候另一道声音从大门半敞的病房里传来:“小陈。” 我和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声源处看去,便见一个中年男人面朝着我们伫立在病床边,正抬起手向他们两个打手势,示意他们适可而止。这个男人很高,约摸一米八六的个子,身体精实而修长,穿着冬季的警服大衣,面庞棱角分明,眉眼张扬精致却有几分不近人情,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削,一对眼角上挑的凤眼不带任何情绪地朝这里看过来,就这么不发一言地站在那儿,周身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慑力。 守在门边的两个警察立刻会意,稍稍推了推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歉,“不好意思魏小姐,请进。” 身后顿时有唏嘘声沸腾。我点头踏进病房,听见他们关上门,在外头帮助护士制止记者的喧哗。而此事那个中年男人已经略略向秦森颔首:“秦先生。”接着停顿片刻,礼节性地伸出了拢在衣兜里的右手,面上仍然没有情绪起伏,“我是专案组的肖明。” 秦森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自顾自走到病床边,从一旁负责记录的警察手里拿过记录簿,不顾对方惊愕的表情,视线迅速扫过簿子上的内容,将纸张翻得哗哗作响:“有什么进展?” 脚步停在床尾,我看到肖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被抢走的财物有一条鸡心琐片的金项链和一个金戒指,还有装有两万元现金的棕色女士手袋。”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病床,“李老太说她看到了歹徒的脸。” 坐在病床上的多半就是李飞英老太太。她脸色苍白,头上还圈着纱布,袖子被捋起,露出的胳膊上有几处轻微的擦伤。“我叫我的老伴……没听到他的回答,所以我过去看,结果发现他倒在地上,满身是血。”她看看肖警官,再看向秦森,惊魂甫定地回忆,“然后我也被打了脑袋,迷迷糊糊就看见一个男的,把我脖子上的项链扯下来,又摘了我手上的戒指,拿走了我的手袋……” 可惜秦森在听完肖警官的话后便掏出了手机,手指快速地在触控屏上划动,不等李老太把话说完,就忽然将手机递到她脸前,没什么表情地问她:“这是不是您的手袋?”或许是考虑到手袋辨识度不高,他又紧接着补充,“里面有两万现金和一个空红包,红包上面写着一个‘孙’字。” 李老太在看到手机上照片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是,是我的!” “早上七点,一个清洁工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了它。那个时间远在案发时间之前。”秦森将手机拢回兜里,垂眼目光赤/裸而直白地打量她,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意味,“如果真像您说的,是‘敲头魔鬼’在早上八点二十分左右从您手上抢走了这个手袋,那么您怎么解释这个时间差?”稍作停顿,他眉梢微挑,给了她另一个选择,“或者只是您认错了,这根本不是您的手袋?” 事关自己的财产,李老太大惊失色,赶忙摇头:“不、不是,这确实是我的手袋,确实是我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是这样,今早我跟我老伴准备到我们儿子家里去看孙子,所以就去银行取了两万块钱压岁钱……经过公园的时候我们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结果就把手袋落在那里了。走到半路我们发现手袋不见了,所以跑回去找……” “嗯。”秦森给她的回应却十分简短,转而又丢给她第三个问题,“您发现您丈夫的时候有没有大声求救?” 李老太连连点头,“有,有。” 她回答之前眼睛下意识地往左下角瞟了一眼,这是说谎的表现。我把微微发凉的手拢进大衣的衣兜,注意到一旁的肖警官稍稍皱了眉。 “是吗?真是奇怪。”率先提出了质疑,秦森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老太的脸,语速渐渐加快,“按常理来说,如果您正在尝试求救,那歹徒从背后袭击你的时候应该会下手更狠。但是您的伤反而比您丈夫的伤要轻,而且您当时甚至还有意识能够看到歹徒的脸。” 他习惯性地稍微挑高了下颚,由于背着光,深邃的瞳仁里眼神更显阴冷。可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咄咄逼人,只兀自语速极快地继续:“另外还有一点我想不通。你们夫妻身上没有带其他的现金,比起您丈夫,戴着金项链和金戒指的您显然是更显眼的目标。就算是单纯从风险上来看,通常情况下女性的反抗能力比男性要弱,选择您为目标当然更安全,这也是‘敲头魔鬼’前几次作案都把目标选定为女性的原因。可是他这次却先对您的丈夫下手,为什么?” 原先惨白而不见血色的脸慢慢涨成了猪肝色,李老太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诅咒我?” “算不上。”半垂着眼睑神色冷淡地同她对视,秦森简单直白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只不过我很怀疑您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歹徒的脸。” 李老太的脸色霎时间转青。 “李老太,请实话实说。”肖警官也嗓音清冷地开了口,“否则您就是在妨碍我们办案。” 大抵是被他的措辞吓到,她神情慌乱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我……”她抿了抿嘴低下头来,“我其实没有看到……先被打晕的是我,所以……” 看来所谓见到了歹徒的脸不过是信口胡诹。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无意间撞上一束目光,才发现肖警官居然在看我。他的眼神不像秦森发火时那样阴鸷骇人,却平静得叫人捉摸不透。我沉默地与他对视,细细看进他的眼底,希望能读出点端倪,结果只是徒劳无功。 这时秦森把手里的记录簿还给了那个警察,突然出声道:“请停止您对我妻子的视/奸,肖警官。” 我收回视线,而他已经走到了我和肖警官之间,挡住我视线的同时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丝毫不掩饰语气里冰冷的敌意,“她的确很漂亮,但是你休想跟她上/床或者进行什么可笑的柏拉图式恋爱——她是我的女人,也只会有我一个男人,这点谁都不能改变。”   ☆、第七章 要不是对秦森的出言不逊早已习以为常,我应该会感到非常尴尬。 结果反倒是肖警官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没有要冒犯的意思。”他应得从容不迫,并且再开口就把话题转回了案子上:“已经调了便衣蹲守各个金器店。秦先生有什么别的建议么?” “没有。”秦森干脆地即答,接着猛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走了,魏琳。”话音未落便迈开脚步朝病房大门走去,经过我身侧时还因速度太快卷起了一股微小的气流。我对见状神色依然平静的肖警官点头道别,才跟上秦森。 他毫无征兆地推门出去时,守在门外头的两位警察再次一吓,却不像刚才那样制止。围堵在病房门口的记者们精神一振,纷纷涌上来想要提问,七嘴八舌地掀起了又一重嘈杂。我多少有些紧张,因为秦森极其厌恶闹哄哄的环境,尤其在那些声音都冲着他而来的时候,他会像颗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 但事实证明,我错估了秦森今天的状态。 在我反应过来以前,他突然抬起手打开了手中的什么东西。一道强光随着他手腕活动的动作扫过在场每一个记者的脸,他们条件反射地伸手或是闭眼躲闪,就连扛着沉重摄像机的摄影师都有几秒钟的呆滞。 而秦森趁着这个间隙拽住我的手,拽着我快步挤出了人墙。 我们疾步穿过走廊的过程中还有几个记者试图追过来,最后统统被他用防狼强光电筒照了眼睛挡回去。 等马不停蹄地赶到停车场,我才找到机会,边掏车钥匙边喘着气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把手电筒从我这里偷走的?”他不是第一次从我身上偷走东西,据说之所以具备这项技能是因为他从前研究过小偷的行窃手法,了解至深之后,自身的技巧自然也已经炉火纯青。 他绕到副驾驶座那侧打开了车门,“在你盯着肖警官看的时候。” “我只是发现他在看我。”我跨进驾驶座,将钥匙插好的同时不得不向他解释。 不理会我的解释,秦森用力关上车门,低头给自己系好安全带:“你不该梳马尾出来。” 没忍住到嘴边的一声短叹,我开始热车,“是你以前说过我梳马尾好看。” 他承认得理直气壮:“没错,但我不是让你给别人看。” 深知这个话题没法再继续下去,我只能按一按太阳穴问他:“为什么是金器店?”这是我刚才在病房里就感到不解的问题,“犯人想要的是钱,比起金器店,把赃物拿到跳蚤市场去卖不是更安全吗?就算是拿去金器店修理也可能会败露行踪,还需要额外的加工费。” “他这次要的不是钱,是那两件首饰。”秦森重重地将后脑勺靠上椅背,合眼像是打算小憩,“前几个被害人遭到抢劫的时候也有携带别的值钱物品,比如名牌包和首饰。只不过这个人很谨慎,每次都只抢难以被追踪的现金——除了这次以外。”他反过来把问题抛给我,“而且这是他头一次在白天作案。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没有头绪,我只好顺着他上回分析嫌犯打破作案规律的思路想下去:“他急着要钱?” “今天早上公园有花市,那段时间在公园里的不只程明和李飞英夫妻。”张开眼把视线投向后视镜里的我,他似乎已经平复了情绪,脸上神情平淡,“目标那么多,如果是为了钱,他为什么要冒险对两个人下手,抢的还是首饰而不是现金?” 这显然推翻了我的猜测。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发动车子将它开出停车场。 “因为他需要那两件首饰。”他递了一张钞票给我交停车费,“所以可以推测他会把项链拿去修理。” 敷衍地应了一声,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却在把车开到路口时听见他忽然出声:“左拐掉头,去滨树村。” 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转动方向盘掉头,“我以为我们可以回家了。” “等抓到他就回家。”他略为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大概是觉得车里的暖气闷,动手摇下车场,“你带了伸缩甩鞭吗?” “嗯。”我又瞥他一眼,“要去滨树村抓他?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不给我正面的回答:“我只知道能修理金项链的不只金器店。” 即便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在这种时候我也猜不到他的打算。 我们把车停在了滨树村外的一片空地上,接下来则是步行前往滨树二村。昨晚飘过小雪,地面被融雪濡湿,滨树村的小路没有经过修整,走出几步脚下便满是泥泞。秦森步速向来比我快,哪怕是走在泥地里也健步如飞,没过半分钟就已经把我甩得很远。 所幸他还没有忘记我的存在,时不时会停下来等我追上去,而后再一次将我甩远。这样脚步匆忙地跟了他大约十分钟,我已经气喘吁吁,再一次追上他的时候便找了个话题想要拖住他:“我们要去哪里?” 他原本已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听到我的问题果然稍微放慢了脚步:“滨树村历史悠久,至今还有几个老金匠在自己家开张作业,但是生意惨淡,收费比较低。”稍不注意,他与我的距离又开始拉远,“我上次过来的时候听说滨树二村有个叫陈方纲的老人,前些年因为儿子发了财,就没再接订做金器的活,平时只会偶尔免费帮别人修理首饰。” 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我勉强听清了他的话:“你觉得‘敲头魔鬼’会去找他修项链?” “有可能。也有可能会去找别的金匠。”他说,“所以我们要碰碰运气。” 十分钟之后我们总算抵达了滨树二村。住在这里的多数是外地来的民工,一到春节便收拾行李回家乡过年,因而整个村庄都因人去楼空而显得格外冷清。当然也有即使是到了春节也无法回家的村民,屋门口满地鞭炮的残屑,门边挂着对联,窗户上贴满红色的窗花,倒也在萧索的背景中平添了几分喜庆。 远远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从一户人家出来,上身裹着单薄的短袄,在门槛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了一番,视线在正向他那个方向靠近的我和秦森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紧接着很快挪开。他像是觉得冷,将两手拢进兜里,若无其事地跨出门槛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没走出几步又停下,在原地来回蹬了蹬两只脚。我注意到他穿着很薄的棉布鞋,可能是脚底生了冻疮,走起路来稍感不适。 这样的行径似乎有些古怪,却算不上可疑。 然而秦森好像并不这么想。 他来到那户人家门前,驻足低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看来今年运气不错。”几秒过后,他突然自言自语。 我刚赶到他身边,一时不明所以:“什么?” 对我的疑问置若罔闻,秦森兀自同我错肩而过,大步朝那个中年男人走去。我匆匆低下头,发现地面上除了几个略浅的泥鞋印,再无其他。秦森刚刚是在看这个? 还在犹疑的时候,我听到秦森突然将嗓音抬高了一个八度喊:“先生!” 我反射性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到那个走在秦森前方五步以外的男人闻声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来。秦森此时已经打开了右手中的强光手电筒,一面继续朝前走,一面在那人回头的瞬间将光线对准了他的眼睛。 被强光刺激到眼球,那个男人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挡住脸,而秦森则是熟练地甩开了左手握着的三节鞭棍,两步来到他跟前,直接用甩鞭抽向了他的脑袋! 这一击力道极大,对方不过挨了一鞭就颓然瘫软,倒下/身失去了意识。 秦森从容地蹲下来,伸手去掀他的眼皮,确认他有没有真的昏迷。被这一系列动作吓到,我这时才回过神,跑上前想要查看那个男人的情况。可等我蹲到他身边,秦森已经开始翻找这个男人的口袋,竟从他外衣的衣兜里找出了一条金项链和一枚金戒指。 “这是……”看见金项链上的鸡心琐片,我不禁一愣。 对于自己刚刚击晕一名连环抢劫犯这件事不甚在意,秦森捏着赃物掏出自己的手机,很快拨通了一个号码:“滨树二村,我们已经抓到了‘敲头魔鬼’。”垂下眼睑扫了眼尚且处在昏迷状态的嫌犯,他不咸不淡地补充,“虽然他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醒。” 警方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带走了昏迷中的嫌犯。曾启瑞先生随后赶到,确认了嫌犯的身份便调遣警力去他的住处搜查,而后又看看一旁正在和陈方纲老先生交谈的秦森,有些欲言又止。 事后他只能冲着我叹气:“你们应该先通知警方,这么单枪匹马过来实在太鲁莽。”语罢又想起点什么,“秦森是一直都有把防狼工具带在身边的习惯吗?” 我没有告诉他真相,只笑笑:“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这个习惯。” 曾启瑞先生拧起眉头神色复杂地回视我。 这天中午我们的餐桌上便多了他送的腊味。秦森虽然挑食,但饮食习惯良好,自然要对这些腊鱼腊肉挑三拣四。 “腌制的食品里含有亚硝酸盐。”他把筷子伸向蜜汁烤鸡腿,凉飕飕的视线在那盘腊肉上一扫而过,完全不掩饰眼里的嫌恶,“可导致食道癌和胃癌。如果你想早死,不要拉上我一起。” 我夹了块腊肉送进嘴里:“爱吃这些的人大部分都活得好好的。” 冷哼一声,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不过没有不吃这些的人活得长而已。” “嗯,你别吃吧。”我也不强求,毕竟我们的口味一直都有较小的出入。 可他的筷子下一秒又探进了盛着腊肉的盘子里。 我抬头看他。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甚至懒于抬起眼皮,仅仅是慢条斯理地解释:“大量摄入才会致癌,所以少吃为宜,不代表不能吃。”说着就将那片腊肉塞到嘴中,不慌不忙咀嚼起来。 显而易见,他的胃口已经好过了头。 我重新低头吃菜,开始考虑该怎样处理厨房里剩下的蜂蜜。   ☆、第八章 饭后不过一个小时,秦森就接到了曾启瑞老先生打来的电话。 “毛文窦醒了。”秦森挂断电话后一边穿大衣一边从书房走出来,经过厨房时稍微抬高了声量,“拿好你的东西,二十分钟之内我们要赶到公安局,不然会错过审讯。” 我还在灶台边削平果,因为他这句话,手里的动作一顿,难得要一点不断地被削到底的苹果皮便这么断了。多少有些失望,我用保鲜膜将苹果封好放进冰箱,然后洗了手,带上羽绒服和手袋随他一起出门。 “毛文窦是嫌犯的名字?”上车的时候我搓了搓开始发凉的手,随口问他。 秦森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只自顾自地微垂着眼浏览手中手机上的信息。直到我把车停在公安局附近的停车场,他才突然打开车门下车,绕到车前紧抿着嘴唇等待我出来。我不得不加快速度下车,一路沉默地用竞走的速度跟着他走进公安局。 审讯室的单向透视玻璃窗外只站着曾启瑞先生的身影。秦森行步如风地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我们,转过头来冲我们颔首以示道好。我用点头回应他,而秦森直接跳过了打招呼的步骤,一边走向他一边开口:“谁负责审讯?” “肖警官。”曾启瑞先生只好稍稍将声音提高了半个八度,等秦森走到他身边才继续:“二十四号那天你把嫌犯特征告诉我的时候,他也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只不过你们方法不太一样……他是根据犯罪心理画像做出的推论,所以另外还推测嫌犯年龄在35到45岁之间。”他重新看向玻璃窗,目光落在坐在审讯桌后的肖警官身上,“年轻有为。两个月以前刚从X市被调到A市,明年下半年回到X市就会升到局长的职位。” 这时我才终于追上了秦森,好不容易能够歇息脚步,也循着曾启瑞先生的视线望向审讯室。嫌犯正垂着脑袋坐在审讯桌前的椅子上,身后有两名警察直挺挺地伫立,前方隔着一张审讯桌则坐着肖明肖警官。在玻璃窗外能够听见审讯室里的声音,嫌犯已经开始供述第六次作案的事实经过。他说话有些大舌头,部分字眼吐字不清,却头脑清醒、条理清晰,将作案经过从头到尾描述得十分详细。 肖警官神色平静地拿笔记录,只会偶尔提几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使得嫌犯有时需要把一个细节重复好几遍。 因此与其说是警方在进行审讯,不如说是嫌犯在进行招供。 或许也是因为事情发展顺利,曾启瑞先生等在审讯室外,此时此刻已经能够忙里偷闲地对秦森提出建议:“我觉得你们两个私底下可以相互交个朋友,毕竟你们都来自X市,而且有共同话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这对你目前的状况也有好处。你不能总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接触任何人。” 面无表情地冷哼,秦森出声便是一句讽刺的反问:“来边境城市破几个大型走私案,方便回去升职?”他毫不留情地驳了曾启瑞先生的好意,“我对他没兴趣。说说毛文窦的情况。” 显然他还是一如从前,对那些能在官场如鱼得水的人不屑一顾。我在一旁没有插嘴的欲/望,只能将手拢进衣兜里,安静观察审讯室内的情形,兴致缺缺。 曾启瑞先生似乎对秦森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是特别尴尬,清了清嗓子让话题回到了案件上:“毛文窦,原籍湖南益阳,四十五岁,身高一米七,比较壮实,有严重的扁平足。曾经因为抢劫致人重伤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半年前出狱以后来V市找他的老婆孩子,现在一家三口住在滨树二村的小租房里,还处在无业状态。跟你们两个推出来的特征完全符合。” 下意识无声地瞥了眼秦森,他很快又挪开视线:“已经搜查了他的住处,在阳台上晾的一套衣裤上检验出了血迹,正在进行DNA比对。他们家后院还有木棒的残屑,应该是作案之后就立马烧掉了。” “嗯。”秦森应得有些敷衍。我转过头看他,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审讯室里的毛文窦,眉头渐渐紧锁。 有什么问题吗?我略觉古怪,于是再次望向毛文窦。 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看起来非常消沉,耷拉着脑袋,双肩无力地垮下来,面上神情淡漠,眼皮下垂得厉害,掩住了眼中大半的情绪。审讯室屋顶的灯光打上他的脸庞,令他没有丝毫情绪浮动的脸被一寸寸明暗交界线描摹了每一条皱纹,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人像石膏,只有嘴唇缓慢翕张。 “今天早上我老婆从娘家回来,说在火车上被偷掉了项链……”他正在讲述今早作案的原因,“我不想她伤心,就准备去弄一条给她。原本是准备去人家家里偷,但是经过公园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老太婆戴着金项链,所以……” 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毛文窦瑟缩了一下身子,脸色涨红,咳嗽不止。肖警官抬眼看他一眼,而后示意他身后的一名警察端来一杯水递给毛文窦。略为哆嗦地接过那个一次性水杯,或许是受手铐的影响,毛文窦有些捧不稳水杯,喝一口便洒了半杯水。 他的表情依然麻木,微张着嘴轻轻喘气,如一条脱了水的鱼,就好像喝水这个动作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不过喝了两口水,他又被呛到,开始比刚才更为剧烈的呛咳。好在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等他渐渐止住了咳声,肖警官接着问他:“你妻子知道这件事吗?” 摇摇脑袋,毛文窦嗓音沙哑地回答,“她去上班了,不知道这事。” 余光瞥到秦森毫无征兆地转身从我身边离开,我一愣,扭头见他沉着脸疾步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前,竟径自拧动门把打开了门! “秦森!”曾启瑞先生不自觉将声量往上提了两个八度,语气中夹带着明显的恼怒。这是我头一次看到曾启瑞先生发火,但即便如此,秦森也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就这么置若罔闻地闯进了审讯室。 全然未料到会突然有人闯进来,审讯室里的四个人都微微一惊。而秦森在审讯桌旁停下脚步,面向毛文窦,直勾勾地迎上他的视线,面色微沉地开口指示他:“做十个蹲起。” 守在毛文窦身后的两名警察面面相觑,毛文窦本人眼中也流露出诧异的情绪,可他的脸仍旧肌肉僵硬。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肖警官。我同样看向肖明,却见他面色不改,只不露声色地瞧了眼秦森的后脑勺,而后将视线转向单向透视玻璃窗这边。 从审讯室内部看不到玻璃窗外的人,他的目光便仅仅是一扫而过。可我有种直觉,他是在找我。 秦森皱起了眉头,已经失去了耐心:“快点,不要浪费时间。” 一时间愈发无措,毛文窦呆滞地看看他的眼睛,迟迟不敢起身。 “听他的。”肖警官却在这时平静地出声。 毛文窦于是转头看他,几秒之后点了点头,动作颇为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挪动脚步来到一旁稍微空旷些的一处,两手缩在胸前缓慢地做起了蹲起。第二次蹲下身试图站起来时,他前额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起身的动作还未完成三分之一就忽地双腿一软,歪了身子“扑通”跌倒在地,吃痛地□□:“哎唷……” 两个警察见状连忙上去扶他,秦森却不再多瞧他一眼,猛然转身走出了审讯室,“砰”地甩上身后的门板。曾启瑞先生见他出来,便第一时间走上前想要弄清楚状况,“为什么突然——” “犯人不是毛文窦。”秦森打断他,在我跟前刹住脚步,视线越过我的肩膀与他的目光相撞,毫不在乎这句开场白有多令人震惊,紧接着就语速如飞地道:“上眼睑下垂,表情淡漠,大舌头,重鼻音,颈肩无力,下蹲困难,喝水呛咳——这些都表明他患有重症肌无力,不可能有那种力气把被害人打到重伤甚至死亡,然后在短时间内逃离现场。” 所以他刚才皱眉是因为注意到了这些?我转过头想要看看他的表情,结果不经意瞥见审讯室里肖警官简单对两名警察交代了一句,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你的意思是抓错了人?”曾启瑞先生挑高了眉梢,“但是他自己都认罪了,而且他符合你们推断出的特征……” “特征描述没有错,但我确实抓错了人。”大概是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不满,秦森皱紧眉头烦躁起来,再开口时语速和语调也变得更加咄咄逼人,“您没看到他连水杯都端不稳吗?” 我被夹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僵持不下,无心支持任何一方的看法。 “毛文窦在撒谎。”肖警官在这时推开门走出来,步履稳健地朝我们的方向迈开脚步,“每一次作案的细节他都说得很清楚,但不论是问多少次,他的说法都跟第一次的一字不差,显然是早有准备——除了今早那次。”他神色平静,语气也平淡无波,一面向我们走来一面客观地陈述审讯过程中发现的疑点,“他最开始的供词是原本打算行窃,再问他既然抢劫是临时起意那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作案工具,他就开始翻供。供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脚步停在距离秦森两步之远的地方,他恰好站在了他们两人中间,又与我保持了我能够接受的社交距离。 “我们很可能抓错了人。”他说。 秦森从头到尾都在看着曾启瑞先生的眼睛,沉默许久,等到肖警官话音落下,才启唇补充:“他在保护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犯人。” 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个,我仍然不打算吭声。希望是我的错觉,秦森和肖警官没有任何的眼神接触,却好像突然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情势扭转成了二比一,曾启瑞先生摊了摊手,审视这两个后辈的眼神略显无奈,“看来你们的意见再次达成一致了?” 我有些疲倦,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便拉了拉秦森的衣袖:“我去买瓶水喝。”顺道问他,“你要什么?”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矿泉水。” 稍稍颔首,我转过身要离开,却又被他拽住了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他嗓音低沉,口吻不容置喙,丢下一句“很快回来”便拽着我迈开了脚步,让我没法说出一句话来反对,只得在曾启瑞先生不大赞同的注视下被秦森拉着离开。 外头的空气不比室内,冰凉而干燥。我们在距公安局最近的一家小卖铺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橙汁,正要沿原路折返,就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道陌生的女声:“秦先生!” 我跟着秦森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声源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急急忙忙冲着我们跑过来,身材高挑,模样漂亮,一身修身牛仔裤和红色短款羽绒外套,纤细的脖颈外还圈着一条薄围巾。她跑到我们跟前来,先是气喘吁吁地瞧瞧我,再满脸欣喜地对上秦森的视线,一开口便激动不已:“太好了,真的是您!我一在新闻上看到您就买了最早的机票赶过来了——虽然拍得很模糊,但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确定那真的是您……” 抬头瞟了眼秦森,我注意到他脸色并不好看,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半晌竟不发一言。 大约是因为他的眼神实在沉邃得有些可怕,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声两秒,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是不是有点唐突了,您还记得我吗?我叫陶叶娜,四年前在X市给您做过专访……” “不记得。”干脆利落地丢给她这样三个字,秦森攥了我的手回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去。 转身的瞬间我看到陶叶娜的脸上有片刻的怔愣,不过她比我想象的要耐得住打击,很快又小跑着追上来,仿佛完全没有受到秦森冷冰冰态度的影响,口吻迫切地问他:“秦先生您为什么会搬到V市来?四年前我们结束专访的时候,您说您正准备带着您妻子一起去美国度假,可是在那以后的一整年您都杳无音讯,再次出现之后就辞掉了在A大和X市公安局的工作消失了踪影……是不是那一年在美国发生了什么事,影响了您的选择?” 秦森的步速越来越快,下颚紧绷,眉心紧拧,攥着我的手也越收越紧,始终沉默不语。 看出来他不打算回答,陶叶娜迟疑了两秒,居然把注意力转向我:“魏小姐……” 秦森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向她的同时强行将我拽到身后,把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东西举到她眼前。我这才发现他手中多了个粉色的钱包,而不等我反应过来,陶叶娜就先一步惊讶地张大了眼: “这是……我的钱包?” 对她愚蠢的问题不予理会,秦森挪动食指展开了她的钱包,神情冷硬地报出一串数字,接着道:“你的身份证号码我已经记住了。我有不下十种途径得到你的个人信息。”转而合上那个钱包,他眼里的神色已藏着几分阴鸷,“相信你知道我能看穿小偷的手法,也精于行窃。同理,我可以破谋杀案,就代表我有能力策划实施一场完美的谋杀。” 气温在短时间内下降得厉害,我呼出的气体预冷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如同白雾一般快速上升。隔着这小片的氤氲,我看到秦森将钱包塞回了陶叶娜的衣兜,语意冰冷地给了她最后一个警告。 “不该知道的事不要追根究底,”他说,“代价你付不起。”   ☆、第九章 陶叶娜没有再跟过来。 我跟着秦森回到公安局的时候,恰好看到一对男女走在我们前面。男人搀着身旁的女人,两人都衣衫单薄,瑟瑟风中相互依偎。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我仔细回想却记不起在哪见过,直到当他找到一名警察询问些什么,我无意间瞧到他的侧脸,才猛然想起来。 毛文窦。他的背影和毛文窦很像,五官也相似,只不过年纪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比毛文窦要年轻一个辈分。他搀着的女人比他年长,大约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神色恍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还记得曾启瑞先生提过,毛文窦和他的妻子儿子住在一起。他们多半就是毛文窦的妻儿。 正在打量他们母子,我突然就听见身旁的秦森兀自出声:“扁平足也可以遗传。” “什么?”短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我便抬头看他。 秦森闭口不答,微拧着眉头加快了脚步走向审讯室的方向。我紧紧跟在他身边,仔细留意他的情绪变化。自从陶叶娜出现,秦森的情绪就变得不太稳定。我觉得我需要随时做好准备,在他状态开始变坏之后及时带他回家。毕竟现在已经有记者知道了他的存在,如果他在公共场合发病,恐怕我们今后的日子就会不得安宁。 等看到审讯室外的曾启瑞先生和肖警官,秦森还没有停下脚步便远远将嗓音抬高:“我刚在大厅看到毛文窦的妻子和儿子。”他最终驻足在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多看肖警官一眼,只把目光投向曾启瑞先生,“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毛一瑞。”我来到秦森身后,正巧听见曾启瑞先生开口回答,“是我们请他们过来的……” “今天早上搜查的时候他在不在场?”秦森用另一个问题打断他,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我直到这时才把他刚才那句遗传和毛文窦的案子联系起来,再扭头通过单向透视玻璃看看审讯室里垂头不语的毛文窦。 如果是父亲帮儿子顶罪,那的确是说得通的。 “在。只不过没说两句话就离开了,说是去找他母亲董梅。”显然和我想到了同一个可能性,曾启瑞先生随口答完就紧接着向秦森确定:“你觉得犯人是毛一瑞?我们刚才也在讨论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就是他。”他低头从手中多出来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资料,不慌不忙递给秦森,“而且刚刚已经检查过赃物上的指纹,除了毛文窦和你的指纹,还有另外两个。我们目前猜测其中一个指纹是李飞英的,另一个就是毛一瑞留下的。” 肖警官的视线掠过那份资料,而后转向秦森的侧脸,平静地补充:“正好毛一瑞说过他今早没见过毛文窦,对毛文窦抢劫的事完全不知情。”他说,“所以只要进行指纹比对,就可以拆穿他的谎话。” 点头附和,曾启瑞先生摊摊手,“现在就怕他们父子两个翻供。” “嗯。”扫了眼资料上的内容,秦森在我看清它之前又把它递还给了他,“毛文窦的病情很严重。估计也是不想把钱浪费在治疗上面,横竖都是死,不如帮儿子背黑锅,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 原本不过想看看鉴定报告书的样式,见他这么警惕,我便忍不住抬眼看他。 秦森却只视我为空气。 正拧了眉头凝神思索,曾启瑞先生接过资料,无意识地咕哝:“要是还有其他证据……” “也不是没有。” 视线集中在前方的某一点,秦森翕张嘴唇念出这五个字,口吻轻描淡写,目光微沉像是在出神,却让曾启瑞先生和肖警官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他。感觉到肖警官那捉摸不透的视线扫过我这里,我低下头避开,盯住自己的脚尖,无所事事地听秦森慢悠悠道:“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得很紧,但还是从下摆那里露出了一点里衣。”他拿出拢在衣兜里的手,看也不看便随手捉了我一只手过去塞进兜里攥紧,面上不动声色,“我注意到他里衣上面有一块水渍,应该是刚刚洗过,又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才藏得严实。” 幸运的是肖警官并没有留意他这个小动作,仅仅是挑了挑眉梢,“血迹?” 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算作回应,秦森仍在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处,神色淡漠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今早的抢劫是他临时起意,行事匆忙,回到家首先想到的是销毁作案工具。恐怕他事后发现身上有血迹的时候,警方已经到他家开始搜查。”停顿片刻,他稍稍抬了抬眼睑,“他借口去找他母亲,路上要处理衣服,大概是没带钱,只能把沾血的地方洗干净。” 难得他语速这样缓慢,我也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被他抓到兜里的手早被捂热,却不见他松开。我只能捏一捏他的掌心,好让他松手。 没想到他忽然抬高了视线,眼神恢复一片清明,转头微挑下颚对上曾启瑞先生的眼睛,不仅没松我的手,还毫无征兆地捏紧它加快了语速,仿佛突然之间就从某种思绪中抽离:“你们要套他的话很简单,先唬他说就算把里衣上面的血洗掉,外套内侧应该也会沾有血迹。如果这时候他翻供,告诉你们外套是毛文窦今早给他的,你们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了——衣服上的血迹即使被洗掉,也能检验。并且不只能查出血迹,还可以提取样本进行DNA比对。” 语毕,他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没有半点诚意的笑容,“相信他的表情会非常精彩。” “那么……”沉默两秒,曾启瑞先生深吸一口气,视线来回在秦森和肖警官之间,似乎打算布置接下来的任务。可惜秦森再一次打断他:“我跟我妻子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说完便拉着我转身。 曾启瑞先生一惊,“你不留下来一起审讯?” 这时候秦森已经拽了我走出两步,听他的话才猛然顿步,侧过身回应得理所当然:“我以为这是警方的工作。”他凉凉瞥一眼肖警官,“肖警官应该也很需要这次的功劳。” 还来不及看清肖警官脸上的表情,我就被他猛地一拽,继续朝公安局大门的方向快步离开。好在我对这里并没有多少留恋,上车之后不觉得气恼,只揉了揉被秦森拽得有些发疼的手,边系安全带边问他:“晚餐想吃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转头看他一眼,才发现他合了眼缩在那件不再合身的大衣里,两手也如常拢在衣兜中,正在小憩。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来备着的小毛毯,我替他盖上,再打开车里的暖气,防止他感冒。 回到家以后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换下身上的衣服,卷了蝉丝被在沙发上补了午觉。我以为他的精神状态又开始走下坡路,便不去打扰他,自己慢吞吞地做了些家务,等做好了晚餐才去叫他起床。 结果却见他一早开了客厅的电视,窝在沙发上看新闻。 于是我们一起在餐桌前享用了晚餐。他连着两顿饭都清醒的时候很少,我给他倒了杯椰汁算作奖励,他却只是抬眼稍瞥,不甚在意。晚餐吃得简单,煎了两份牛排,再加上两份意面裹腹。我专注于切盘子里的牛排,听到他冷不丁开口:“不打算在我脑子还清醒的时候问么?” 问题来得突然,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只见他半垂着眼睑驾轻就熟地切割盘中的牛排,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察觉到我的目光才口吻平淡地补充:“你说你想再要个孩子。” 看来除夕那晚我的确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嗯。”我垂首继续手里的动作,“我也已经三十五了,再晚些生的话,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 “就算孩子可能会变得跟我一样?”他问得平静,却还是叫我忍不住去看他。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我说。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疯。”懒于抬起眼皮,他将自己那盘切好的牛肉推到我面前,又把我那盘端回他自己跟前,熟练地切好。我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即便自己是个天才,也从不在这些小问题上过分苛刻地要求我,反倒会在我完成得不够好时顺道帮我一把,似乎从来都觉得这些细节无足轻重。 不过他对他的学生和对我的要求终归是不一样的。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以前对我有些过分溺爱。 “你很好。”拿餐叉叉起一块切好的牛肉,我告诉他,“我爱你,也会爱我们的孩子。” 他手上的动作顿下来,片刻才重新开始。他浓长的眼睫掩去了漆黑眸子里藏着的情绪,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把牛肉送进嘴里,等他有所回应。 “那是以前。”良久,他才缓缓启唇,“你只有以前才知道什么是感情。” 餐桌上方的顶灯将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前几天我刚清洗过灯罩,因此灯光要比以往干净些。但此时此刻他坐在灯光里,身影却不如往常真切。 我不再搭腔,觉得牛排有点腻,便推开盘子,拉来了我那碟意面。 接下来几天,秦森的状态都不错。他从前的学生打电话来拜年,他也难能可贵地同他们多聊了几句。仍旧是从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不吝于口头一本正经的玩笑。我偶尔经过书房时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有种他从来没有病过的错觉。 只是孩子的事我们都有没再提。我多少猜得到他的态度,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年初七一早我独自出门买菜,刚离家不到一里路,就听见有人在我身后急急忙忙地喊:“小姐,小姐!”等我停下脚步回过身,便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人朝我跑过来。她脚步匆忙,应该是刚从别墅西面的小径那儿抄了近路,停到我跟前的时候却已经气喘吁吁,不忘指一指那幢别墅,“小姐您好,请问您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吗?” 我没有回答,只问她:“请问有什么事?”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向我亮出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友好地一笑:“是这样,我们电视台正在做一个关于‘敲头魔鬼’毛一瑞的专题节目,请问您知道最高院已经核准毛一瑞的死刑了吗?” 回她一个微笑,我如实道:“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关注。” “没怎么关注?”女记者挑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与不可置信,“可是六号那天我在A区医院见过您,那个时候您和一位先生在一起,声称是公安工作人员。”她仔细注意我的眼睛,不想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那位先生是您丈夫吧?我们听说这次敲头案的告破,专案组里的一位私家侦探功不可没,那是不是就是指您的丈夫?” “你可能搞错了。”我对她笑笑,随意拉了拉肩上的包带,“我丈夫身体不适,春节以来都没有出过门。我也只是偶尔出去买菜。他是个自由撰稿人,不是私家侦探。” 见她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我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丢给她一句“抱歉,我还有急事”便径自离开。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体会到,秦森的傲慢无礼在某些情况下非常实用。 所幸女记者不像陶叶娜那样锲而不舍,这个插曲过去后,一路上再没有任何突发状况——至少是在我拎了青菜和鱼准备回家之前。 我从菜市场出来,遥遥望见肖警官站在一台黑色沃尔沃边,抬到胸前的左手指间夹着一只香烟,烟头的火星忽明忽灭。他应该一早就看到了我,只是没有吭声,等到我发现他才略一颔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像是要让我知道,他在等我出现。   ☆、第十章 肖警官打算送我回去。 考虑到回家的途中可能还会遇到记者,我向他简单道谢,就随他上了车。车里开着暖气,后座两侧的车窗微敞,让车内的温度和空气都处在了一种合适的状态。我一面系安全带,一面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在X市受过胡局长的多次照顾,也听说过秦先生的一些事迹。” “真巧。”我随口一应。 的确十分凑巧。胡太峰局长从前和秦森交往甚密,在工作方面算得上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但据我所知,自从我们迁居到V市,除了以前比较看重的学生,秦森几乎不再联系任何友人或是工作伙伴。其中就包括胡局长。 “听说秦先生的家族有精神分裂病史。”没有介意我敷衍性的回答,肖警官避开人潮将车拐上了更宽敞的马路,嗓音清冷如常,“魏小姐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翘起嘴角笑笑:“我们结婚之前他告诉过我。” 得到我的回答,他再开口时依旧面不改色,修长的十指不轻不重地搭在方向盘上,平静地目视前方的模样就好像他注意力一直集中于前路:“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是16到35岁。秦先生刚好是在34岁开始不清醒。”还是上班高峰期,前方有些堵车,他手肘一动,换档降下了车速,“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和他结婚,之后又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三年……不得不说您确实很令人尊敬。” 可惜我没法从他脸上看出真正的尊敬。因此我礼貌地一笑,没有接他的话。 不同于秦森那种带刺般拒人于千里的态度,肖明虽然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并不吝于与人交流。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似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哪怕是再平静不过的提问,也会叫多数人不敢生出撒谎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念头。这对他的职业生涯不无好处。 当然,前提是他懂得分寸,不会自寻死路。 等待片刻却见我陷入沉默,肖警官瞥了眼后视镜,而后再次主动道:“那天你们离开之后,我和曾警官按照秦先生的说法,找到了新的证据。毛一瑞最后全部如实招供。”他说,“让我们比较惊讶的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意。哪怕是对于他父亲替他顶罪这件事,他也完全没有感激的意思。” 车流堵在桥中间,他换了空档,拉下手刹,“‘反正他要死了,想替我死也正常’。这是毛一瑞的原话。他觉得理所当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看来他很了解他父亲的想法。”我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视线瞟向挡风玻璃外的车潮,开始思考等我回到家,秦森会不会因为我出门太久而发火。他今早起床后一反常态地没有说一句话,板着脸吃下了早餐,心情显然不大好。 我正出神,身旁肖警官的声音便轻飘飘地钻进了耳朵里,“我以为你会觉得他冷漠无情。” “是吗?”我没有挪开停留在挡风玻璃外的视线,大约只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吧。” 厚重的阴云推挤着朝阳,始终没让阳光从层层裹覆中挣脱出来。只有灰蒙蒙的天光将脱离阴云的天空残块抹成青白色,算作还了人们黎明后的光明。我刚想着可能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便见雨丝猛然把挡风玻璃割出一道亮晶晶的小口。 车内响起“咔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动静,我转头才发现肖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打开他那一侧的车窗,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再将夹着香烟的左手随意搭到窗外。 “毛文窦由于抢劫致人死亡而入狱的时候,毛一瑞只有九岁。”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后来没过三年,毛一瑞过失杀死了邻居家一个两岁的孩子。毛家和董家因为这件事赔得倾家荡产,所以董梅才会带着毛一瑞搬到V市打工。没想到毛一瑞在十五岁的时候又因为抢劫致人重伤被送进了少管所。这就是他今年二十四岁还在读大学的原因。” 我重新看向前方的挡风玻璃,不出所料见它已经被雨丝割得面目全非,“从小就开始犯罪,也难怪心狠手辣。” “他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打开雨刷,肖警官收回左手,又把香烟送到嘴边。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变态人格的一种。特征是具有高度攻击性,严重缺乏羞惭感和责任感,情感冷漠而缺少变化。”唇齿间慢慢溢出烟雾,他隔着这层模糊将视线投向我的眼睛,“秦先生原先对变态人格做过相关的研究。魏小姐没有听说过么?” 我回他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因而撤去那冷得灼人的目光,他再次吸了口烟,才望着前方丝毫不见挪动的车龙开口:“我听说毛一瑞在幼年时期有过一次严重的脑部创伤。”似乎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会儿,他偏首,松开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捞来车内烟灰缸,“这让我联想到一件事。两年前我在美国交流学习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变态人格脑起源的讲座。那位专家提到过,最先提出眶额皮层的功能障碍可能导致变态人格这一假设的,就是秦先生。他是生理心理学领域难得一见的天才。” 把烟灰弹干净以后便将烟灰缸搁回原处,他又微启薄唇夹住烟嘴,“不过很可惜,这个假设至今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我后来向那位专家打听,才知道原来四年前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和某个私人基金会已经决定共同资助秦先生和他的团队启动这项研究项目。但是秦先生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加入这个团队,因此才导致这项研究进度缓慢,至今没有结果能够证明他的假设。” 直到将口中的烟雾吐尽,他才目不斜视地问我:“当年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是因为这个项目么?” “我们只是去度假。”我说。 车流终于开始缓速涌动,肖警官也给车换了档,“据我所知,在回国之前秦先生就已经开展了研究工作,最后是因为资金问题而不得不中断。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们当初去美国是为了这个项目,那为什么后来秦先生会选择丢下他的团队,放弃这项研究。”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禁不住猜测他的想法,我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和他以前在美国的团队有没有接受过资助。但是去美国那次,他的确是带我去度假。至于度假之余他在做什么,我并不清楚。”顺手将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毕竟我只是一个钢琴老师,没什么文化。他们那些专业性太强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去问。” “没关系。”没想到他对此并不意外,调整方向盘把车拐到了通往我们住处的小路,语气平淡如初,“我会自己找出答案。” 我付诸一笑。 等到他把我送到距离别墅约摸五十米的空地,我便向他道谢,打算下车。 “魏小姐。”他却突然叫住我,“您曾经受到过脑部创伤吗?” 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我微笑着回答:“没有。” 他同我对视三秒,然后跟我道别,不再追问。 回到家之后,我站在玄关换鞋时,隐隐能听到客厅传来的声响。拎着菜来到客厅,才发现原来是电视节目的声音。 秦森直挺挺地站在客厅正中央,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他身上套着的是我昨天替他从阳台收回来的睡袍,在外头晾晒了一个下午,至今都还沾着阳光的气味。我见他光着脚,便回身来到玄关,帮他拎一双棉拖过来。 “路上碰到肖警官。”弯腰把拖鞋搁到他脚边,我顺道解释,“他开车送我回来,堵车,所以晚了点。” “闻出来了。”他象征性地朝我偏了偏脸,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只有语气里少带不屑,“老烟枪,抽的牌子也少见。” 我不得不拍拍他的脚踝,“把鞋穿上吧。” 他抬脚,直接踩在了拖鞋上,仍然没有要分出一点注意力来好好穿鞋的迹象。 但鉴于他这几天状态都不错,我不再管他,起身走向厨房,将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在洗菜池边把卷心菜的叶子一片片剥下来洗干净,我还能听见客厅那儿传来的电视节目里的讲话声。 “受害人李老太如今失去了老伴,只身一人住在B区的旧屋里……”女主播的嗓音有些耳熟,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南方的口音。我还在回忆她是谁,就听到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啜泣起来:“如果只是钱被抢,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两口子没有儿女的照顾,也能自己靠自己活这么多年……可现在老伴没了,以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就因为一个‘敲头魔鬼’……造孽啊……” 是那位被抢走了首饰的李飞英老太太。 我洗菜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接着继续。原先我也疑惑过,为什么李飞英老太太要撒谎。在丢掉两万块这件事上撒谎的确情有可原,但她坚持说她看到过敲头魔鬼的脸,却让我不能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没有子女的赡养,丈夫又还躺在手术室接受抢救,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自己暴露在媒体面前,以便争取到更多人的同情,甚至得到一定的捐助。 终归是为了将来的生活,无可厚非。 只是我没想到,晚餐过后再看新闻时,会听到毛文窦自杀的消息。 “‘敲头魔鬼’毛一瑞的父亲毛文窦于今早七点在家中割腕自杀。毛文窦生前曾试图替毛一瑞顶罪……” 趁着秦森还在洗澡,我关掉了电视,回到二楼的卧室,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这些天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我通常都睡得比较早。秦森对此不甚在意,因为他往往要在书房待到半夜,才会回来卧室休息。这晚也和前些天一样,我夜里听到他回房的动静,接着又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陷下去,应该是他揭开被子躺了下来。 他温暖的身体慢慢靠近,掌心覆上我的额头,在黑暗中拿食指反复摩挲我的额角。那里有一块术后伤疤,藏在发际线后头,很难发现。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总爱无意识地摸它。有时候他脑袋不清醒,指下力道太大,甚至会擦破我的头皮。就好像能用这种方式掩盖它的存在,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你。”我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然后再跟你一起死。” 片刻过后,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前额,一翕一张,温热的鼻息随着呓语似的呢喃,伴我陷入梦乡。 “……我们都会不得好死,魏琳。”   ☆、第十一章 我第二次见到秦森,是在春节之后。 那时我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偶然从包里翻出秦森的名片,才恍惚间记起了他。于是我上网查找了他的个人资料,又在A大的学院论坛里进行关键词检索,简单了解了他的学生对他的评价。确认他声誉良好,我犹豫一个晚上之后,还是通过名片上的号码联系到他,同他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秦森的住处距离A大所在的大学城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同样是在郊区,依山傍水,人工种植的花卉依仗着南方温暖气候的呵护拥红叠翠。那是个大社区,居住着上十万人口,不仅绿化面积大,整体环境也比市中心要宜人。社区主干道的几个岔路口设有门岗,将整个社区划分为数个闭门式管理的小区,免费的楼巴贯通各个角落。我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慢吞吞地寻找,总算在上午九点以前找到了他的住处。 是一幢五层公寓的顶层。 我循着门牌顺序来到秦森的住所门前,发现大门微敞,似乎是特地为我留了门。迟疑片刻,我还是稍稍推开门,同时用另一只手敲了敲门板:“您好?” 和我想象的不同,这是间非常宽敞的屋子,一眼望去大约有两百平米。屋内的主色调看上去十分舒适:白墙,釉面瓷砖地,酱色为主的家具,米色沙发和柔软的羊绒地毯。玄关正对着书房的大门,中间隔着敞亮的客厅,朝南的墙开着一排大窗,保证有充足的阳光能够钻进屋中。 而秦森伫立在客厅中央,格子衬衫外的V领毛衣搭上浅色牛仔裤,双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等我将视线转向他。当我的注意力终于落到他身上,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抬高了下颚,从容迎上我的目光。 “很好,看起来你已经开始尝试重新振作了。”他说,“找工作顺利吗?” 已经不是头一次因为他的开场白而感到诧异,我怔愣片刻才想起要开口:“秦先生。”顿了顿,我想让自己的措辞更为妥当,“您还是这么……让人惊讶。” “如果出场方式不够特别,就不足以把你吸引过来。”他承认得大方,不紧不慢朝我走过来,最终驻足在我跟前,向我伸出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魏小姐。” 我同他握手,在他侧身邀我进屋的间隙环顾一眼周围,“您上次提到合租……我以为房子不大。” “不影响房租,因为我就是房东。”把我领到沙发前,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又面不改色地问我,“要来杯红茶吗?虽然也可以喝现磨咖啡,但是我觉得还是红茶更适合你现在的肠胃状况。” 还沉浸在他那句他就是房东带来的震惊情绪里,听到他的问题好几秒我才后知后觉地张口:“红茶很好,麻烦了。” 所幸他并不介意,张开一条胳膊示意我坐下,“请坐。电视遥控器在你手边,可以随意一点,不用太拘束。”而后便走向厨房替我泡茶。客厅的电视已经打开,调了无声,只有屏幕上画面闪动。那段时间我受到抑郁症的影响,对一切电视节目兴致缺缺,加上时常焦虑不安,更不可能就这么坐在客厅等待。 因此我起身随秦森一起走进厨房,看着他从厨柜里取出一套茶具:“秦先生,您刚才说您就是房东……可是我记得上次您说的是合租?” “那个时候这套房子还不属于我。”他从直饮水管那儿接了一壶水搁到灶上烧开,“不过我对这套房子很满意,所以在元旦那天把它买了下来。”又从另一侧的厨柜里拿出一盒茶叶,他回头看我一眼,口吻稀疏平常,“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这里房间很多,空间自由,完全可以供两个人住。再者要租房子给你是我的提议,我没有食言的习惯,尤其前提是目前为止我很乐意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能暂且妥协:“谢谢。事实上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另外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知道我的事。”我停下来想了想,“我是说,关于我的名字,我父母的离世,我的抑郁症,我正在找房子……还有刚刚您提到,我正在找工作。” “那天你手里拿着病例,我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舀出两茶匙的茶叶送进茶壶内,秦森没有要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向我解说的语气也如谈论天气一般平常,“你的手袋里露出了一张传单,虽说只有一角,但我对那个颜色印象深刻,是医院附近房屋中介所的传单。由于租金低廉,那里的客户多是应届毕业生,很显然你不属于应届毕业生群体,所以合理推测你是在找租金低的房子。”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再次回过头将目光投向我,“你原先是在A大附近的莱茵琴行做钢琴老师?” “嗯。”我颔首,没有料到他得知我名字的途径居然这么简单。 “刚回国那一年,有次我在车站等车,听到旁边一位女士在向她的朋友介绍她小女儿的钢琴老师。”得到我肯定的回答,秦森便撤回注意力,捞过正在沸腾的开水浇洗茶杯,再盛了些水温杯,才将开水壶搁回灶上,“还拿出了照片。我不小心瞥到一眼——你知道,你的脸让人很难忘记。” 他说完转过身,立在原地抬起右手,远远比划了一下我的脸:“黄金比例,堪称完美。而且你的五官很精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思索几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他简单点头,对我的态度并不在意,回身把沸腾过后逐渐翻起水花的开水撤下灶台,冲入揭开了壶盖的茶壶里:“因此我记住了你的脸。那天在医院看到你之前,我曾经从新闻里得知令尊令堂车祸的消息。记者有采访到你,尽管给眼睛打上了马赛克,但是即使只有半张脸我也认得出来。”完成这一切,他把开水壶置回原处,慢条斯理地倒掉了茶杯中盛着的开水,“至于抑郁症,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盐酸氟西汀的气味。另外再考虑到你拿着病例出现在心理科所在的楼层,以及你黑眼圈深重、眼神涣散、身体消瘦等现象,已经可以断定你身患抑郁症。” 盐酸氟西汀的气味?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包成方形的薄面饼,他打开另一边灶上的火:“还有你当时的经济状况,”他轻车熟路地将少量的食用油倒入锅中,“在知道你职业的前提下,我注意到你的指甲至少两个星期没有修剪。钢琴老师不剪指甲,这几乎是不可理喻的。除非你已经不在工作。除此之外,我发现你手腕上的手表和脖子上的猫眼石项链都已经消失。之前不论是在新闻里还是生活照里你都戴着它们,所以我认为那应该是你的贴身物品。” 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就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正好你的手袋上系着一个小挂饰,那是那个地区唯一一家典当公司的小赠品。鉴于那两件首饰都价格不菲,我推测你是因为经济吃紧,不得不把它们拿去典当。这也恰好能解释你为什么在找便宜的租房。” 下意识摸了摸修磨圆润的指甲,我忍不住猜测:“所以您肯定我在找工作,是因为我把指甲剪过了?” 秦森略一颔首,端起盛面饼的盘子,用锅铲将面饼摊进热好了油的锅中,顺口补充:“你刚才在楼道接电话,我也不巧听见了。”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我刚才在楼道里接过一通电话。是琴行的老板打来,和我商量工作上的问题。我忽然放松了不少。或许是因为秦森的语速不像上次那样飞快,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观察力惊人,但举手投足自信而从容,神态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恶意。 这很少见。他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却能够凭借笑容以外的气质让人逐渐卸下戒心。 “来点香蕉薄饼么?”给煎锅中的薄饼翻了个面,他不回头看我,仅仅是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心理医生应该告诉过你,香蕉可以帮助你的大脑分泌适量的5-羟色胺,让你心情愉快。” 不是已经在煎了吗?我叹了口气,再次向他道谢。 那天我没有吃早餐,胃里灼烧感清晰,十分不适。可低郁的心情早已将我的食欲折磨殆尽,我实际上没有任何胃口进食,要不是秦森先斩后奏,我一定会坚持拒绝他的好意。事后再回到客厅,就着香醇的红茶咬下一口香蕉薄饼,我本以为会味同嚼蜡,却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还想再吃一些。 他用油少,加上食品吸油纸的辅助,出锅的薄饼不像餐馆中常见的那样油腻。香蕉片的味道在适量砂糖的点缀下更显清甜,配上黑巧克力酱也不觉得腻味。 我端着盘子慢慢享用,一时间竟放不下来。胃口奇迹般好转的同时,我也渐渐分出了心思,察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的声音环绕。 “我好像听到……有点像海浪的声音。” “音箱。”抬了抬眼皮示意我往上看,秦森端起茶杯呡一口红茶,“我在放我刻录的光盘。” 这才注意到屋顶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有一台音箱,电视柜那边却不见影碟机的影子,恐怕是通过电脑在播放音频。我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一波又一波海浪声,再等不到别的声响。 “是只有海浪的声音吗?” “这一首是海浪。接下来是雨,最后是溪水。” “您平时都听这个?”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是曲子,“完全没有人声的……曲子?” 秦森不以为然地摇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他搁下手里的茶杯,“我想你应该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到下雨天,听着外面的雨声就会睡得特别舒适。” 思忖片刻,我点了点头。从前我的确留意过这种现象。不只是我,朋友圈里很多朋友也会在雨天睡得尤其惬意。 “那是因为雨声的波长和频率将你的脑波逐渐调整到了与α波同步的状态。”背脊倚上沙发的靠背,他手肘随意搭在两侧,习惯性地将双手搁到胸前交叠起食指,姿态颇为慵懒,“你知道人脑会一直产生‘电流脉冲’,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脑波。而在四种脑波里,α波能够帮助你进入潜意识,进而让你的大脑得到放松,减少焦虑和紧张感。同样,海浪和溪水声在达到某个特定频率的时候也能产生这种效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顿半秒,面色不改地眨了眨那双深邃的眼,启唇道:“不过这张盘里都是8-9赫兹的音频,如果你需要促进睡眠的声音,我这里还有另外一张光盘可以让你带回去。” 这样体贴的招待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即便心情低落,当时我也多少感到受宠若惊,张张嘴几乎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我很想客气一句,告诉你我对每个抑郁症患者都这么贴心。”相较于我,他自始至终表现得从容不迫,眉目间没有半点笑意,模样认真地与我对视,“但是鉴于我在追求你,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我只对魏小姐你这么上心,原因是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直白的态度叫我茫然之余愈发手足无措。 “您是认真的吗?” 考虑到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向他确认。 秦森微微皱了眉头,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眼:“我以为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稍稍眯起双眼,舒展开眉心,开始试着找出原因,“或者我刚才应该用巧克力在你的薄饼上画个桃心?虽然我不太想表现得像个咖啡店的服务生。” 其实当时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的确被他那副严肃的表情逗笑了。 然后我看到他难得真诚地翘了翘嘴角,眼底也藏了几分笑意。 他竖起右手肘,半捏着右拳撑在脑侧,兀自端详我的脸,“不得不说,很神奇。” “什么?”我没有跟上他的思绪。 收回撑着脸的手,他再一次交叠起十指,两只拇指相互绕动:“最开始我看到你的照片,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直到那天在医院看到你的真人。因此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你在抑郁状态下的特殊脑波对我产生了影响。当然,人类的脑波能不能相互影响还有待验证。所以另一方面我也怀疑,或许你的抑郁状态对于我来说有一定的吸引力。”脸上神色平静如旧,他光明正大地细细打量我,语速缓慢,像是在一面思考一面心不在焉地说明,“可是就在刚刚,看到你笑的时候,我发现我更期待你身心健康的状态。哪怕是现在回想起你那张照片,我也有跟当初不一样的感觉。” 我安静地回视他,竟不觉得紧张或是抗拒,只抿嘴支起一个微笑:“您真的很特别。” 他神色不变,我却明显感觉得到他因为这句话而愉快了不少。 “希望这种‘特别’对你来说是‘独一无二’。”他坐在初春的阳光下,即便背着光,漆黑的眼里也盈着亮意,“那么,现在来谈谈租房的问题?”   ☆、第十二章 依稀听到尖叫声时,我才慢慢从梦境中抽离。 窗帘的缝隙中还透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卧室天花板上有蓝光闪烁,我听着潺潺溪水声,好一会儿才摘掉不知何时戴上的耳机,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森。投影仪蓝色的灯光映亮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他竖起了枕头背脊笔直地靠在床头,被子只盖到腹部,肩上披着棉质睡衣,紧绷的下颚被深色的明暗交界线割裂,一半的身躯与背后漆黑的影子融为一体。 我爬起来,拉高蝉丝被裹住自己,朝他身边挪了挪,胡乱拎起枕头垫到身后:“这是什么?” 自从我坚持把投影仪固定在主卧,秦森就很少再用它来看影片。坐起来才能看到投影仪的光将室内的黑暗割破,正对着床头的那面墙上画面闪烁,画质偏黄,看上去像是九十年代的电影。我眨眨眼睛看清画面的时候,影片刚好播放到一个女人半躺在一张椅子上,一只男人粗壮的胳膊伸出来,正握着化妆笔替她补粉。女人睁大双眼神情僵硬,良久都不见眨眼。再看一眼,我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条像是勒痕的痕迹。 我眯起眼刚想仔细看看,画面却霎时间变成全蓝。 “《雨夜屠夫》。”秦森收回关掉投影仪的手,把遥控器搁回床头柜边,“一部香港电影。”等画面全黑,他便敷衍地揉一下我的头发:“继续睡。”而后裹紧被子兀自躺下,顺手将枕头拽到脑袋底下。 瞥了眼床头的钟,已经是凌晨三点。 “为什么要半夜起来看惊悚片?”我也重新躺下,把缠到胳膊上的耳机线拽下来,再摸出另一头的手机,一起放到床头,“还特地给我戴上耳机,让我的脑波进入δ波的状态。” “看来你还记得那四种脑波。”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侧卧,他语气平平,恰好是夜里降温的时候,出声便带着点鼻音,“突然想看而已。睡吧。” 缩到他身旁,我拉紧颈前的被子以防透着凉意的空气灌进来,轻声告诉他:“刚才我梦到我们第二次见面那天。”合上眼,困意紧随而至,“真的很神奇。七年前的事,我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仍然没有回过身来,仅仅是下意识地开口:“人的潜意识……” 耳侧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被睡意拉扯得意识不清,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他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感觉到他猛然翻身,接着便身上一沉。稍稍一惊,我睁开眼,黑暗中看到他模糊的身影:“秦森?” 不给我回应,他的气息很快覆上来,一手揽紧我的腰,干燥的嘴唇压向我的脖颈。我以为他又开始不清醒,下意识地挣扎推拒。他转而过来吻我的唇,时而轻嘬,时而不要命地用力得好像要把我的舌头吞卷入腹,既像安抚又像报复。 这样的状况让我想起他三年前头一次犯病时的情形。要不是后来我想办法联系了胡太峰局长,或许我和秦森都活不到今天。我便忍不住要手脚并用地反抗。 “魏琳、魏琳——”他压低声线,嗓音沙哑地低下头来用前额磨蹭我的耳郭,“没事,别动。”微微喘着气,他温热的鼻息扫过我脸侧,语调轻稳,一字一顿在我耳边安抚,“是我。我很清醒。别动。” 而后他不再有其他动作,只安静地覆在我耳旁等我平复情绪。 知道这是他尚且清醒的表现,我渐渐稳住了紊乱的呼吸。不能怪我多想,毕竟这三年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少,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折腾我的情况更少。见我平静下来,秦森才松开我的手腕,压着枕头托住我的后脑勺,交颈相靡。 我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搂住了他。耳鬓厮磨一阵,他启唇轻咬我的耳垂。 外头已经天光微亮。 我再醒过来是因为楼下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没有秦森的影子,大概又是去了书房。卧室的电话分机上次被秦森摔坏,我一直忘了拿去修理,只能趿了棉拖下楼接电话。没想到刚到客厅,就看到秦森站在小圆桌旁,拿起座机拔掉了电话线。 在楼梯口刹住脚步,我远远看着他,一时间无法揣测他的用意,“为什么不接?” “没有必要。”他放下座机,转头瞥我一眼,再开口便换了一个话题:“我建议你去洗漱,早餐快做好了。”语罢便不紧不慢地走回厨房。 早餐? 这大概是他三年多以来第一次给我做早餐。我古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才到一楼的洗手间洗漱。突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每天休寒暑假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他通常会带我到海边或者山清水秀的地方度假,换一张手机卡,杜绝一切额外工作的骚扰,闲居租屋的同时也会替我分担家务,懒于下厨时就会拉上我出门享受美食。因此每回胡太峰局长大费周章地找到他之后,都免不了要发一顿火。 “休假的时候不谈工作。”他总是拿这个原则回应胡太峰局长,哪怕要翻脸闹僵也不为所动。 我曾经也好奇问过他:“那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副业?” 当时他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中的书,答得平淡而理所当然:“既然天资帮我选择了副业,而这世上有的事又只有我能完成,那我也就只能勉强接受。” 分明早已习惯他的高傲,那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却依旧叫我听完禁不住要笑,总觉得他哪怕是把自己捧到天上去也是可爱的,“也算是满足你的虚荣心?” “可以这么说。”他眼皮都不抬,坦率承认。 那时我稍感惊讶,“我以为天才都没什么虚荣心。” “天才也是人。”他对自己的定位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应对自如地坦言道,“人有虚荣心,也需要劳逸结合。所以就算是天才,休假的时候也不谈工作。”说到这里,他合上书结束这个话题,气定神闲地抬头迎上我的视线,“晚上想吃什么?”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让我记忆犹新。 心不在焉地洗漱完,我再回到餐厅,便见秦森已经把早餐端上了餐桌。全麦吐司、烤肠、肉末煎饼、玉米沙拉、小番茄和荷包蛋,的确是他以前习惯的早餐搭配风格。我在餐桌边坐下,看着他把一碗红枣粟米粥摆到我眼前,仔细观察他半天,依旧无法判断他今天的精神状态。 “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将一块烤肠切片送进嘴里之前,秦森忽然半垂着眼睑平静地开口,“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已经成功受孕。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二十天左右它就会产下至少十个幼崽。” 我抬头看他,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口中的“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是那天我给他买回的两只小白鼠之中的母鼠。自从几年前我开始学着帮他照顾这些实验用鼠,他就坚持用我的名字来区分母鼠。理由是一旦它们参与的实验为科学作出了贡献,我就有机会名垂青史。 一开始我不大赞成这样的做法。直到得知在我出现之前不论公母,这些小白鼠一律被他取名为“秦森”,我才多少感到释然,最终心甘情愿地替他分担。 因此时隔数年再听到这种别样的称呼,我也只是思考片刻,便继续享用早餐,顺口问他:“需要我买别的器材回来吗?” “暂时不用。”他咬下第二口烤肠。 这天上午我和他一起把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和秦森九百四十二号搬进了它们更宽敞的新家,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当然,比起这些新生命,更先到来的是曾启瑞先生。 他按响门铃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我刚打算换衣服洗澡。秦森在书房里没有要出来的动静,我只好换回衣服去开门。曾启瑞先生行色匆匆,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一身正式的警服,引得附近经过的居民频频回头。 “抱歉,来得匆忙,没有事先联系你……”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十分引人注目,曾启瑞先生摘下警帽,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视线已经越过我的肩头朝屋里书房的方向瞟,“秦森在吗?你们家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往后看了看,书房那边仍旧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秦森应该已经听到了曾启瑞先生的声音。 我想我大概知道早上秦森拔掉电话线的原因了。 “他在。”于是我侧身邀请曾启瑞先生进屋,“请进吧。”   ☆、第十三章 曾启瑞先生显然不太愉快。 他经过我身边走进屋里,身上还带着雨水和新鲜泥土的气味。朝门外望望,水泥地面上的水汽还没被蒸干,应该是昨晚下过雨。我关上门回身进屋,看到正脚步匆忙地直奔书房的曾启瑞先生脚下忽然一个急刹,停在客厅沙发旁的小圆桌边,直勾勾地盯着被拔掉的电话线瞧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看向我:“他干的?” 考虑到秦森没有事先交代该怎么做,我只能坦白,摊摊手以示无奈。 得到我的回应,曾启瑞先生摇了摇脑袋,迈开脚步走到书房大门前,拧动门把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便无奈地拍拍门板,将嗓门抬高一个八度喊,“秦森?”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我来到小圆桌边,把电话线重新接好,看到曾启瑞先生侧身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是想向我求助,比如给他一把备用钥匙。可惜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数秒之后终于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不得不重新转向紧合的门,继续扬声试着同里头的秦森交谈:“别躲在里面,你肯定已经看过今早的新闻了,这已经是第十二个死者。我很确定他就是两年前销声匿迹的‘V市雨夜屠夫’……这个案子我们专案组跟进了四年,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好不容易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深吸一口气,又亮出最后的底牌:“秦森,专案组需要你——” 书房大门猛然被打开,曾启瑞先生稍稍一吓,刻意拖长的尾音霎时间止住。 秦森腰杆笔直地伫立在门边,一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手捏着门把藏在门后,脸色平静地迎上他略显惊异的视线,微微抬高了下颚开口:“故技重施不是明智的决定。” 松了口气一般垮下双肩,曾启瑞先生耸耸肩,“如果屡试不爽,也就不失为良策。” 同他对视片刻,秦森的目光转向了我。 没有言语明示,甚至没有任何眼神暗示,他仅仅是站在原处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视线,以至于几秒过后连曾启瑞先生都回头望向我,接着冲我使了个眼色,清清嗓子去看秦森:“我们的协议当然是长期的,魏小姐是你的监护人,她可以全程陪在你身边。” 语罢他再看我,“相信魏小姐也会遵守法律规定,不把案情细节透露出去,对吧?” 秦森和我都没有吭声。 十分钟之后,我陪着他一起上了警车。曾启瑞先生年事已高,却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爱把车开得飞快。秦森一路上都在拿手支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翻阅曾启瑞先生带来的案件卷宗,车身颠簸得厉害,我有些晕车,只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便随口问他:“‘V市雨夜屠夫’,跟你昨晚看的电影有关吗?” “没有。”秦森头也不抬地答得干脆,半垂着眼睑迅速浏览卷宗内容,翻页的速度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快,语速却十分平稳,“《雨夜屠夫》是根据1982年香港林过云连环杀人强/奸案改编的电影,夸张成分太多,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看来他状态不错。我握住车门上方的拉手,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感到有些无趣。 “没错,电影跟真实案件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坐在驾驶座开车的曾启瑞先生主动接茬,“不过我们要找的凶手……也就是‘V市雨夜屠夫’,应该也是受了这部电影的启发。”他拧紧眉头叹了口气,“四年了,专案组的人数已经从最开始的二十人增加到六十人。我们还是没有抓到他。这次是他沉寂两年之后的复出,我们必须在他再次引起骚动之前把他绳之以法。” 不难看出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常。可惜的是秦森似乎跟我一样不大在乎这一点,只突兀地出声提醒:“曾队长,请您稍微开慢点。”他一面出声一面翻动手中的卷宗,“我妻子晕车,可能需要打开车窗。” “抱歉。”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太快,曾启瑞先生换档适当减慢车速,还替我打开了我这一侧的车窗。凉风立马汹涌而入,差点将我扑得窒息。我拉紧领口,新鲜空气灌满肺部,稍稍减轻了不适感。 “我以为您会趁这个时间向我说明案子的详情。”伸手帮我把车窗调到了合适的高度,秦森的注意力还没有从卷宗上挪开,和曾启瑞先生交谈起来显得尤为漫不经心,“比如从三年前的三月开始,他在一年之内杀害了十名女性,对死者进行奸/尸以后雨夜弃尸。” “是我考虑不周。”不像从前与他共事的胡太峰局长那么爱摆架子,曾老先生承认错误总是十分痛快,并且从不因这些小事而影响情绪,很快将话题转回重点:“事实上不只奸/尸……他还从死者身上割下了某些,”他顿了顿,竟下意识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某些女性的性征。” 女性的性征? “乳/房和外/阴。”秦森用两个更具体的词汇解答了我的疑惑,顺手将卷宗里一打彩印的照片递给我,下一句话又指向曾启瑞先生:“您不需要太担心魏琳的感觉。她协助我做过不少实验,对人体器官都有科学的了解。尤其是性征,我和她在另外的场合也做过深入的交流探讨,所以您大可以措辞直白一些,她不会因为这个而觉得您下/流或者为老不尊。” 虽然早已习惯他这种近乎于口无遮拦的“直率”,但在一位备受尊敬的老先生跟前,我还是忍不住瞥了眼秦森,才低头看向他给我的照片。 是女性被割得血肉模糊的胸脯和下/阴。其中两个死者脖子上的勒痕让我不禁多瞧了几眼,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看到的《雨夜屠夫》中的画面。这个凶手也给死者化妆么?我往后翻看两张,发现这些姿势怪异的死者脸上并没有妆彩,脸颊反倒被雨水泡得有几分变形。 “好吧,我知道了。”勉强接受秦森的建议,曾启瑞先生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十个死者有的被绳索勒死,有的被刀片割破颈部的动脉,或者被利器捅伤致死……虽然死因并不一致,但我们还是能判断都是同一人所为。因为装尸体用的麻布袋种类和大小相同,尸体被割乳/房、挖下/阴的情况也都相同。另外,法医还在每具尸体的割口里或多或少发现了铅屑。”他转动方向盘来了个大转弯,“由此可以判断作案用的刀片还长期被用来削铅笔。” 秦森还在垂眼搜寻卷宗中的某些信息,似乎对凶器上沾着铅屑这种事并无感想:“他的作案时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除了前两个被害人,其余被害人大约都是在失踪两小时之内被杀害,二十四小时之内被弃尸。”稍微挑了挑眉,他像是在卷宗的最后几页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说,凶手和尸体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他和活人相处的时间。那这段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 此时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已经能远远看到警方拉开的警戒线,奇怪的是警车全部都停在距离警戒线至少一百米的地方,挡住了围堵在附近的记者。我看着窗外那些伸长脖子朝这儿张望的记者,忽然想起春节过后刚出家门便遇到记者的事。 曾启瑞先生慢慢将车停下来,“当时我们据此判断他有正当的职业,或者,正常的家庭生活。” 合上手里的卷宗,秦森神色平静,却煞有其事地颔首附和:“嗯。”他从外衣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叠好的口罩,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替我戴上,嘴上仍在进行刚才的话题,“麻袋是米袋。居然为了找这种麻袋和袋内大米的产地动用了上千警力,还跨省调查……你们当年也是蛮拼的。” 调整了口罩的高度,确定它已经遮住我的大半张脸,秦森才满意地收回手,打开他那边的车门下车。我看了眼外头的记者,摸摸口罩,也从我这边的车门下车。 这里是郊外一条人烟较为稀少的道路,虽说尚未铺建成正规的马路,但从泥泞路面迷人眼的杂乱胎痕来看,常有汽车经过这一带。两旁的林坡外有河塘,恐怕污染严重,不然也不会让风卷过时带着股腥气。 不少被警车挡住去路的记者注意到了曾启瑞先生,他们赶紧招呼了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往这边跑,却又马上被眼疾手快的警察拦住。 刚从车上下来的曾启瑞先生关上车门,瞟了眼险些蜂拥而至的记者,便面不改色地上前来领我们走向不远处的警戒线:“大雨的冲刷让太多线索灭失,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抓住仅剩的线索不停往下查。”他微低着脑袋,时不时抬头朝警戒线的方向看看,眉心紧锁,神态凝重,“当年在秋水镇地毯式调查摸底的可疑人员就有三千二百六十个,我们一一排查,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最后侦破了其他将近九十桩案子,结果还是没找到这起连环杀人奸/尸案的凶手。” “完全没有其他线索吗?”我一边询问一边低头,脚边一个接一个的泥滩和水洼令我举步维艰。幸好走在前面的秦森侧身看我一眼,又回过头来拉我。他面无表情,将我的手攥得很紧,有时也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扶一把我的胳膊,好让我从泥滩前跨过去。 见秦森走了回来,曾启瑞先生也驻足等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压抑而无奈,“凶手留了大量的……精/液在死者体内。检验科保留了不少样本,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在没有嫌犯的前提下我们不可能仅凭DNA大海捞针,你知道这种技术才刚引进几年,我们还没有建立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连指纹数据库都没有影子,更别提这个了。” 这时候秦森已经把我带到了草坪上。这一段路比较平坦,所以他没再管我,兀自走回泥路边,沿着草坪的边缘不慌不忙地走动,垂首观察那些杂乱无章的胎痕。曾启瑞先生还站在原地,好像不认为那些胎痕值得留恋,只告诉秦森:“我们也想从车胎痕迹下手,可是虽然每个抛尸现场都比较隐蔽,但附近经过的车辆太多,没有办法对车胎痕迹进行排除。” 秦森并未因此回头,突然停下了脚步,稍稍弯下腰盯住某处,低着脑袋悠悠道:“我不这么认为。” 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朝他那里走去。 “0.6吨的微型货车,半年内换的新车胎,好消息是厂家就在隔壁M县。”秦森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重新挺直腰杆上前两步,拿树枝的另一端点了点两道胎痕,“另外凶手在近期曾经开着这台货车经过盘山公路,你们可以调取附近盘山公路出入口的监控录像对0.6吨的货车进行排查。” 说完,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我投向曾启瑞先生,无所谓地丢开树枝:“当然,前提是有监控录像。” 我滞足看看他指的那两道胎痕,无法瞧出它们与其他胎痕的区别。曾启瑞先生来到我身旁,低头审视一眼,显然跟我抱有相似的疑问:“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这两条?” “新旧胎痕不难判断,所以你应该能认出最近留下的胎痕。”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块,秦森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这附近没有能吸引司机停车的东西:村庄,小卖铺,美景……统统不存在。因此在这种路段停车如果不是车子出了故障,又或者司机想停下来抽根烟休息,就基本只剩下抛尸一种理由。”而后他又垂下眼睑扫一眼其他的胎痕,“而很不巧,在最近留下的胎痕里只有这两条显示出车子曾经在这里停下。” 回头瞧了眼大约二十米外的警戒线,曾启瑞先生点点头,“距离抛尸地点非常近。” “我看不出来车曾经停在这里。”我依然在尝试着从那些胎痕中看出不同之处。 “刹车会造成车胎对一小截道路的重复碾压,雨天路滑还能增大重复碾压的面积。”稍抬垂在身侧的胳膊,秦森指了指胎痕的一处,示意我仔细观察那里,“这一块,明显遭到过车胎的重复碾压。” 深度确实有细微的差异,胎纹也比较乱。他视力可真不错。 曾启瑞先生已经跟上了他的思路:“再根据车胎之间的宽度判断车的大小。我猜车胎是根据胎纹看出来的……你还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他紧接着又拧起眉,“那盘山公路是怎么回事?” “显然凶手的车就跟凶手本人一样喜欢在它摩擦过的地方留下点什么。”再次弯腰,秦森从胎痕里捻了些什么出来,在食指和拇指间磨了磨,举到曾启瑞先生眼前,“车胎留下的泥土。要是您对土壤地质学感兴趣,就能看出来它来自哪里。”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土壤地质学不怎么感兴趣。”曾启瑞先生掏出手机,“不过我想,我需要通知他们调看监控录像。” 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曾队长。” 我转过头,看到肖明警官正跨过警戒线朝我们走来,肩头微湿,面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简单向秦森和我点头示意,就看向了曾启瑞先生,停步在他身后:“地理侧写已经完成了。” 世界真小。我以为肖警官回到A市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又看到了他的脸。 不等曾启瑞先生有所回应,秦森便冷不丁出声:“您没有告诉我肖警官也在。” 他语音语调都十分平静,话里敌对的意味却显而易见。 曾启瑞先生难免尴尬,看看肖警官,再看看青森,“因为肖明也是专案组的成员……” “那么,”微抬下颚打断他的话,秦森完全没有掩饰眼中傲慢而冷淡的神色,“既然有肖警官在,我想我就没必要参与调查了。”他转身示意我跟上,“走吧,魏琳。”话音未落就迈开脚步往回走。 我跟上他。 “等等,秦森!”曾启瑞先生赶忙追上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这么针对肖警官?” 秦森猛地刹住脚步,差点让我因为来不及收回脚而撞上他的背。他转身,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身旁:“我还没有大度到能心平气和地跟一个对我妻子图谋不轨的男人共事。”面色不改地冷哼一声,他表现得坦然而理直气壮,“更何况这个男人在上个月还特地去菜场接我的妻子,开车送她回家。” 尽管我记得,他当时的反应并不像现在这样“激烈”。   ☆、第十四章 从前我就知道,秦森虽然有时过于直率,但也同样精于语言的艺术。 只要他愿意,他能将任何一件正常的事描述得肮脏龌龊。比如现在,在得知肖警官曾经“特地”去菜场开车“送我回家”之后,曾启瑞老先生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古怪。他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情不自禁地看向我,那隐含着怀疑与不确定的眼神仿佛在向我求助,提醒我至少我该解释几句。 可我该解释什么?秦森很清楚那天我跟肖警官没有做任何与婚外情沾得上边的事,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而我正巧又在他身边。 所以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就好像我的确有过某些见不得人的举动。 曾启瑞先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应该是有误会……” “到此为止,再见。”秦森打断得干脆,不给他劝和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离开。 回身看到那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开车过来。这附近似乎没有出租车出没,难道我们要走回去? “秦森……”我想征求秦森的意见,但他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拽着我径直走向那群如饥似渴的记者。闪光灯开始闪烁,秦森几乎是同时抽出了我衣兜里的强光手电筒,沉着脸打开开关,用光束扫那些镜头和眼睛。 记者跟摄影师不得不躲开。 拦住他们的警察见机拨开他们,让我们顺利挤过人墙。 “秦先生,这里——这里——”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看过去,竟然是陶叶娜站在一台白色奥迪前,挥着胳膊朝我们示意。她今天穿了件厚卫衣和小皮裙,长发梳成马尾,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瓜子脸,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精神。 出乎我意料的是,秦森注意到她后,便攥着我的手往她那儿走去。 等坐上陶叶娜的车,再看她山猫似的灵巧地钻进驾驶座,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过来接我们的。 车内有股柠檬香型空气清新剂的气味,这种味道勾起了我记忆深处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却被秦森死死抓着手,不论如何都挣不开。他没有转过头看我,而是探过身来替我打开我这边的车窗,接着又打开了他那一侧的车窗,紧捏着我的手拢进他的衣兜里,留给我一个下颚紧绷的侧脸。 这是非得坐她的车回去不可的意思。 我有些焦躁,但不再试着下车,绷紧了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缩在后座。 “真高兴您能联系我。”陶叶娜系好了安全带,不停通过后视镜打量坐在我身旁的秦森,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每个音节里都带着笑意,“那次见过您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我有预感我还会有机会见到您。” 也就是说,是秦森事先联系了她?我略觉惊讶,没想到他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个案子。 然而陶叶娜还没有明白秦森联系她代表着什么,仍在眉飞色舞地说着这次的案子:“那么这回的命案果然已经确定是‘V市雨夜屠夫’做的了?没想到他收手两年之后还会出现。不过没关系,您也已经复出了……” “陶小姐。”秦森冷不丁开口打断她,“三年前我辞掉工作搬到V市来,是因为我被确诊为精神分类症患者。”他漆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后视镜中的陶叶娜,微拧着眉,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相信你也已经听说过这种传言。就算你不愿意相信,它也是事实真相。” 陶叶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大概从未料到秦森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病,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口:“但是为什么……” “家族遗传。”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秦森若无其事的口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天气,“三年前我刚好处于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所以突然发病不是什么怪事。”停顿片刻,他稳稳握着我的手,几乎要将手心捂出汗来,“而且我并不打算复出。我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没办法适应任何工作。”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险些忘了观察前方的路况,“您现在看起来很正常。” “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发病时通常都很正常。”不留情面地陈述事实真相,他从头到尾神色不改,“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前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把我妻子绑在家里不管不顾,整整五天都没有让她进食。要不是她足够机灵,想方设法向胡局长发出了求救信号,那我现在或许就是个虐杀妻子的凶手。”他的语气始终平淡,仿佛这些记忆从未给他造成任何压力,“那天以后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个月里我起码有二十八天神志不清,拒绝吃饭、洗漱、穿衣,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是我妻子坚持要亲自照顾我,我才能有今天。” 三言两语将我塑造成了一个苦情角色。我一言不发地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都要信以为真。 至于陶叶娜小姐,她在后视镜中看向我,徒劳地翕张一下嘴唇,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却又闪瞬即逝。“我很抱歉,”最后她只能对此表示遗憾,“我只是不敢相信……” 她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 “没什么不敢相信的。”所幸秦森给了她简单的回应,衣兜内捉着我的手松了松,“要摧垮一个人很简单。”后视镜里的他面色冷淡,一双深深凹陷在颧骨上方的眼睛目光沉沉,“简单到难以想象。” 挪动五指,我反过来同他十指相扣,指尖蹭到他手心里细密的汗珠也没有松开。 也许是看出他心情糟糕,陶叶娜不再提与案件相关的事。她把我们送到了别墅门前的空地上,在秦森下车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郑重地许诺:“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公司不会报道出来。” “无所谓。”弯腰将我拉出后座,秦森回视她一眼,面上不见丝毫笑容,态度疏离至极,“很感谢你今天过来接我们。希望今后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语毕便送了我的手,先我一步大步流星地走向别墅大门。 我转身正打算跟上他的脚步,就听到陶叶娜忽然叫住我:“魏小姐!”待我回过头,她才冲我笑笑,“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地瞥了我好几回,恐怕是想借这个机会从我这里打探点什么。我想了想,没有拒绝,回她一个微笑:“可以,请便。” 而等到我把陶叶娜领进屋,秦森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我告诉了她洗手间的所在地,自己则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排骨清洗。屋外暮色四合,渐渐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割在玻璃窗上,简直快要让这一整面透明的隔膜支离破碎。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停在了厨房门口。陶叶娜的声音随之响起: “跟四年前相比,您变化很大。” 没有停下手里洗排骨的动作,我笑笑,“是吗?” 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堵住了嘴,陶叶娜一时间噤声。 将滑腻的油洗干净,我随手捞来砧板,取一把菜刀想要把大块的排骨再斩碎一些。落下第一刀的同时,我听见她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眼见着我斩下第二刀,她稍稍加快了语速,“当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回国。您没有跟他一起。后来那半年您都没有跟他一起。” 有条不紊地把排骨都斩成小块,我洗好刀将它搁回原处以后,才回头去看她:“什么?” 她站在门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多少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迎着我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前结束那次采访以后,我对秦先生的个人经历很好奇,所以在筹备下一次专访。可是秦先生带着您去美国度假,没有透露具体的回国日期。而我刚好有渠道在你们回国的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因此我一直在留意这件事。”她条理清晰地向我解释,“让我意外的是,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却在五个月之后就独自回了国。而且在之后的半年里,他找了个临时的住处居住,没有参与国内任何重案的调查,就好像他还在国外度假,根本没有回来。我觉得奇怪,担心秦先生碰上了什么麻烦,就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 察觉到这一行为并不是那么让人待见,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才故作镇定地继续:“然后我发现,秦先生似乎是在找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映出我的身影,“我马上就联想到了您。因为您在那一年里从未出现过。而您再次出现以后,秦先生也已经……” 大约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我重新转过身背对她,动手把砧板上的排骨装进碗里,“你觉得是我害他发病的?” “不,不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否认得认真,“我只是猜测……或许那一年,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比如……被绑架。” “很有趣的猜测。”端起锅接了些水,我把锅搁到灶上,盖上锅盖等水煮沸。 陶叶娜依然在追问:“如果不是,那在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身面向她,我同样抛给她一个假设:“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报道出去么?” “不会。”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陶叶娜目光诚挚地同我对视,为了减轻我的戒心,甚至主动道:“其实上次见过秦先生之后,我就已经辞职了。”顿了顿,她想到她刚才在车上说过的话,连忙表达歉意,“很抱歉我刚刚说了谎,只是我不知道除了记者的身份,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我……” “没关系。人都有好奇心。”估计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打断她,转身揭开锅盖,将排骨倒进滚水中,用锅铲翻动几下便关了火,“那年到美国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已经有了身孕。原本我跟秦森都很高兴,直到我开始肾衰竭。” “肾衰竭?”这好像大出她所料。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是一种家族遗传性疾病……只不过到了大洋另一端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爆发。”捞出水中的排骨,我试着在记忆深处掘出那些零碎的片段,“当时医生的诊断是,我换肾就可以活下来,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存活的几率只有一半。” 倒掉锅里剩下的水,我将它清洗一遍,又重新盛了半锅水:“秦森回国替我找肾源,最后我的命保住了,孩子早产好几个月,没有活下来。” 在锅中架上蒸架,再把装着排骨的碗摆好时,我想到了那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忍不住抬手,无意识地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出来的时候……还只有那么小呢。” 我想起那些人将他抱出来的样子。当时我的手脚都被绑住,我意识不清,却能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他。我的孩子。 双手终究是在半空中扑了个空。 垂下手来,我盯着锅里的排骨,忽然感到茫然。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我说。 “对不起,魏小姐。”陶叶娜的声音似乎瞬间就远了,“我不该……” 我懒于搭理她。她的存在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忆中灰白的场景从排骨块的缝隙里渗出来,逐渐溢出蒸锅,爬满灶台,吞没了整间厨房。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从那个人造器官中抱出我的孩子,粗鲁地扯掉了他们所谓的人造脐带。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哭喊声,还有求饶声。可他还是抱着我的孩子,一步步走向那团亮得快要灼伤我眼球的火。他拽着孩子小小的胳膊,就好像在拆扯一个脱了线的木偶。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那个人就把他扯坏了。”我无意识地喃喃,“他把我的孩子扯坏了。他把我的孩子丢进火炉里。” 陶叶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什么?” 火舌最终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卷入腹中。我摇头,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个人虚弱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救不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已然记不起当时的想法,“他才那么小。” 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 周遭的灰白色触电似的收回了魔爪,统统缩进排骨间漆黑的缝隙里。 我猛然回过了神。 “出去。”秦森低哑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才发觉他居然从书房来到了厨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捂我嘴的力道却适中,不至于让我窒息。 “秦先生……”陶叶娜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慌乱。 “出去。”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重复,秦森用另一只手抚开我巴在锅边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两秒,陶叶娜丢下一句“打扰了”,脚步匆忙地离开。 我背对着他们,当然看不到她的背影。等玄关的方向传来她关门的声音,我勉强支着身体的腿便彻底软下来,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秦森松开捂住我嘴的手,架起我的胳膊,直到确定我根本站不起来,才搂住我小心地坐下。 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靠着他,不断摇头。 “我救不了他,秦森。”我问他,“你是不是怪我?”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混乱中吻了吻我的头发:“放松。”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捋起我的袖管,一手按压我左臂的静脉,捏着注射器靠近,嘴中仍旧在不住地安抚,“放松。” 那是平时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时,我用来给他注射镇定剂的注射器。理智告诉我要挣开他,但我眼睁睁地看着针头挨近,竟失去了抗拒的念头。 “你怪我。”我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裤脚,“所以才不肯再要个孩子。” 手上的动作一顿,秦森止住了安抚声,片刻后才将针头扎进我胳膊上的血管,一点一点将注射器里的镇定剂推入。 陷入睡梦的前一秒,我还攥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开。 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我们。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全能神,可在那个时候——在那段时间,每到绝望时我想到的都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秦森会赶到。他会找到我们。他有那个能力。我相信他。 但他没有。 那年飓风珊娜席卷纽约长岛,全城因断电而被黑夜吞噬。 我在最为平静的风暴眼,被黑暗中一双陌生的手拖进万丈深渊。   ☆、第十五章 七年前和秦森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不久,我重新找到了工作。 但那时我也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而官司缠身。我的祖父是个军人,魏家子孙到我父亲这一辈时一半从了政,一半则因政策原因来南方闯荡,多是从商。父亲在X市这个南方城市与母亲共结连理,早些年已经赚足了家底,却因为老一辈遗产传男不传女的旧观念,不得不当着魏家所有亲戚的面答应将来把遗产留给我的堂哥。当时我已有了工作,做个钢琴老师不愁养不活自己,所以并不在意这件事。没想到父亲为我留了心眼,没有真正立下将遗产留给我堂哥的遗嘱。因此父亲逝世以后,按照法律的规定,只有我能继承他全部的财产。 堂哥于是上法院主张对这笔遗产的继承权。 那段时间魏家对我谴责不断,我一边顶着抑郁症带来的阴影,一边忙着从琴行接更多的学生授课,早就疲于应付这场官司。偏偏心理治疗的费用太高,我只能寄希望于用这笔遗产来减轻压力。 种种不顺和繁琐的事情压到头上,我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那段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即便有秦森给我的光盘帮助我入睡,夜里翻一个身我都会惊醒,随后就要忍不住难受,缩进被窝里哭到疲沓,再爬到窗台呆坐到天光微亮。有时倚着窗框,愣愣凝视外头静谧的街道,也会有种要站起来跳出去的冲动。 大伯的六十寿宴上,堂哥没有给我好脸色。 或许是为了官司而调查过我,他竟然知道我正和秦森住在一起。当着一众亲戚的面,他非得揪住这一点让我难堪:“听说魏琳现在跟一个男的住一起?这是同居了?”那时南方的大城市合租现象已不少,原本一件正常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变得十分龌龊。大伯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再看向我也是声色俱厉:“真的?” 没有任何善意的态度让我不愿意解释。 我低下眼睑吃菜,沉默却换不来堂哥的满意。 “听说还是个挺俊的大学教授,住间两百多平米的房子……我就觉得应该不是合租吧?魏琳不是说自己最近手头紧吗,哪还能租这么大的房子。”他摆出一副虚情假意的姿态,“现在叔叔不在了,知道你住不惯小地方,但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住在南方,也还是要自尊自爱一点。不要到时候被人家骗了身子骗了感情,还嫁不出……” 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我把一整杯橙汁泼上了他的脑袋。 那叫人恶心作呕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我继续享用碗中的炒笋。从小跟父母长居X市,我回魏家的机会少,所以以前他同我争,再怎么诋毁我诬陷我,我都懒于辩解。毕竟魏家亲戚从官从商,心思都足够缜密,真相如何他们心里有数。可这回堂哥侮辱秦森,我忍无可忍。 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他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调查我,甚至知道秦森是大学教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身患抑郁症?结果他非但不顾及亲戚一场的情分稍加收敛,还要在我面前侮辱对我伸出援手的秦森。如果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当我是个软柿子。 寿星的独子满头橙汁,当然让寿宴现场霎时间安静下来。除了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大概也只有我还在接着动筷子。堂哥愣了一会儿,面色涨得通红,霍地站起身想要冲我吼,却被大伯拽了胳膊扯下来。 “去卫生间清理一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大伯压低声线教训他,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搡。等到堂哥离席,大伯才面如常色地招呼在场的亲戚继续用餐,就好像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寿宴结束以后,我直接拖着行李箱搭乘火车回X市。 之后接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总是辗转反侧许久,最后再爬去窗台,靠着玻璃窗将身体缩紧。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短期内没有再去做心理咨询,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把剩下的抗抑郁药全都倒进了马桶。断药一个星期后,我开始吃不下东西。不给学生上课时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缩在窗台上发呆。每次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我都会心烦意乱,有冲动要把手机摔坏。 终于将手机电池拔/出/来的那天晚上,到了凌晨三点我依然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上,直到秦森敲响我的房门。 “谁?”下意识地问完,我立马意识到自己非常愚蠢。 这间屋子里除了我,剩下的就只有秦森。 “我。”门外的秦森平静地给了我一个字的回答,而我也已经挪动发麻的双腿从窗台上下来,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替他开门。 秦森穿着灰色睡袍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手端着一个马克杯,一手随意拢在兜里,正拿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秦先生……”将半边身子藏在门后,我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精神,“你这么晚了还没有……” “改学生的论文。”他不紧不慢开口,视线若有若无地瞟了眼半敞的窗户,“顺便来确定你没有从窗口跳下去。” 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抑制住把他关在门外的冲动,试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想看看外面……” 不急着拆穿我的谎话,他仅仅是抛给我一句反问:“也就是说你从没有过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想法?”分明语气不轻不重,却令我提不起勇气反驳。事实上我从下午坐到窗台那里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该不该跳下去。我考虑了十多个小时,直至他出现。 “对不起……”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向他道歉,“我不该在你家这样……” 当时我的确很愧疚。抑郁症让我的想法变得消极,总能从任何一件小事里咀嚼出恶意。秦森的直言不讳和慷慨相助是那段时间里,我能感受到的少有的善意之一。绝大多数我曾经学生的家长在得知我患有抑郁症以后,都不再雇我教他们的孩子弹钢琴。秦森却是明知道我的情况,还主动提出要给我提供租金低廉的住处。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住处自杀,会带给他太多恶劣的影响。我不该这么回报他。 他对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朝我的房间稍微抬了抬下颚:“介意我进去坐会儿么?” 这是他家,我当然不能拒绝。因此我大开房门,侧过身邀他进屋。经过我身边时,他顺手把手中的马克杯递给了我。我有些错愕,捧着马克杯,低下头便有奶香味扑鼻。杯子里盛着的居然是热气腾腾的牛奶。 因为我还傻傻站在原地,秦森便自己来到窗台边坐下。他抬头发现我仍捧着马克杯杵在门边,或许是见我正盯着马克杯犯傻,就指了指杯子替我解开疑惑,“那是给你的。有助睡眠。” 我总算回过神来,冲他道谢,轻轻合上房门,来到书桌边的椅子前坐下身。那是我搬到他那以后,他头一次进我的房间。我多少感到拘束,动作也更为缓慢。可他耐心地等待,直到我捧好杯子坐稳,才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们签订了房屋租赁合同,而你也按照合同规定付了租金。所以只要你不对我的房子进行破坏——比如用你的脑袋撞坏我的墙壁,或者用你的血腐蚀我的地板……那么像从窗口跳下去这种事,并不算违约。” 说这话时他神情严肃,加上那副腰杆笔直、微抬下颚、双手正经地搁在腿上的模样,看上去真像个电影里姿态高傲的英国老派贵族。尽管他说的话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本正经。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眼睛,强调似的补充:“当然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举的那两种例子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除非你被塞进炮筒里,又或者你的皮肤比水泥地板的抗腐蚀能力要强。” 我一时忍俊不禁。 而等我露出笑容,秦森眉宇间严肃的神情也淡退了不少。他脸上依然没有笑容,却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随意地翘起一条腿,十指交叠搁至膝头,从容地同我对视。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太缺少安全感。”他说,“你没有真正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归属感的欠缺也是造成你失眠的原因之一。” 我这才明白,他说这番话是因为留意了我那句话中“你家”这样的字眼。感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泪腺,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谢谢,我会尽快适应。” 略一颔首,他打量我一眼:“现在看来,那张睡眠光盘的作用已经开始变小了。”停顿片刻,又给我一个建议,“如果很难入睡,你还可以试试数羊。” “数羊?” “不是‘一只羊、两只羊’这样数,是数‘one sheep, two sheep’。”他慢条斯理地告诉我,“‘Sheep’这个单词在你缓慢发音时能够让你呼吸悠长,从而达到放松身心的效果。你也可以在数的同时想象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绵羊。”说到这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抬手比划一下自己的脑袋,“不过前提是你喜欢它们。我不喜欢绵羊,尤其是在夏天,它们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浑身燥热。” 话锋再次一转,他凝视我的眼睛,郑重建议:“但是想象被剃光羊毛的小绵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禁不住一笑,我点头,“谢谢你,我会试试。” 大概是见我心情有所好转,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 “那我就不打扰了,早点休息。”留下这句简单的道别,他径直走向房门,却又在我起身打算送他时驻足门前,回过头来讲视线投向我。 “顺便一提,虽然你可以从窗口跳下去,但我个人并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很可惜,也许还会感到很难过——毕竟我对你有相当的好感。”就这么侧着身与我对视,他口吻随意,一字一句间恰到好处的停顿和那双眼睛里诚挚的目光却都透着珍重,“还有很多人需要你,魏琳。你的朋友,你的学生……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算上我。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也该在乎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一旦你跳下去,就不会再有机会拥有它。”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想起他当时的神态和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印象深刻。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那个瞬间一样感谢一个人的出现。他直白地坦露接近我的意图,同时毫不吝啬地馈赠给我最多的善意和帮助。哪怕在相遇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哪怕我们相识不过短短两个月。 因此我一直认为,遇到秦森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之一。 直到三年前。 此时此刻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我发现我对三年前那件事的印象已经不再深刻。窗外隐隐传来雨声,却不像四年前那个夜晚一样风雨大作。或许是因为场景无法再现,也或许是受到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影响,我无论任何都记不起来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当时的光线、时间……或者别的东西。别说是细节,我甚至想不起事发地在哪。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下楼。 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见秦森的身影。他把镇定剂和注射器都藏了起来。我的钥匙也不见了踪影。 慢悠悠地走到玄关,我拧动门把,果然发现大门已经被反锁。 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我锁在家里? 既想束缚我,又想摆脱我。即使是在清醒的时候,他也不担心暴露自己这种矛盾的想法。我叹了口气,不准备试着联系曾启瑞先生讯问秦森的去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那起杀人奸/尸案独自出去的。 我不可能永远迁就他。 回到二楼的卧室,我换好衣服,又在洗衣间取了一把雨伞,从书房的落地窗翻出了屋子。除了防狼工具,我没有带上现金或是别的东西。漫无目的地撑着伞顺着山路往下走,我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去哪里。在这座城市居住了三年,我和从前的亲戚朋友断绝了联系,也从未尝试结交新的朋友,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围着秦森转。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或是不满——至少在今天以前,虽然偶然会因为他的清醒而缺少安全感,但大体上来说我过得很安稳。我以为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平衡。 然而现在秦森却在试着打破这种平衡。 一辆白色跑车经过我身边。我正走神,没注意到它停了下来。 “魏琳——” 熟悉的女声穿透雨幕钻进耳朵里,我条件反射地刹住了脚步。 转过身,恰好看到那个女人从车里钻出来。她太过急躁,甚至没有打伞,就这样站到绵绵细雨中,在距我大约五十米的地方震惊地张大眼看着我,胸脯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不同于陶叶娜,她身型娇小,留着干练的短发,身着白色职业装,脚踩五厘米的高跟鞋。单眼皮,大眼睛,五官端庄,裸妆精致。 简岚。 真可怕,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不过三年不见,刚才居然有些认不出她。 我无意识地退后两步,紧接着转身就走。 头两步还脚步镇定,从第三步开始便忍不住跑起来。我听到了她追过来的脚步声,伴着恐惧撕扯我的头皮。我只能愈发加快步伐,拼尽全力逃。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为什么上个月电视里“敲头魔鬼毛一瑞”专题节目中那个主持人的声音那么耳熟。那就是简岚。 “魏琳!”她还在我身后穷追不舍,丢下她的跑车,像是打定主意不放过我。 我不得不丢掉雨伞发足狂奔。 冰凉的雨丝迎面划来,渐渐将我的头发和衣物淋湿。我感到浑身发凉,视野内景物颠簸,眼前的所有的场景都开始模糊。可我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到极致。我没办法停下脚步。 不能让她追上。我告诉自己。 从三年前开始……我们就不该再见面。 ——从秦森因为杀害她的父亲而被告上法庭那天开始。   ☆、第十六章 我成功甩掉简岚之后,小雨渐渐停下来。 一路朝着与城区相反的方向跑,再回过神,我已经到了附近的乡镇。这一块地区是县内的水稻杂交制种基地,快到春季下种最忙碌的时段,田埂两旁多已扣棚,甘蔗也早就开始播种。身上衣服都被雨水淋得透湿,稍有风拂过也会感到寒意刺骨。我慢慢往前走,反复搓着指尖发凉的手,打算到最近的凉水村借一条毛巾擦干头发。 结果还没有抵达凉水村,就见那台白色跑车飞速经过身边,猛地调转车头横挡在我面前。简岚还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隔着半开的车窗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光如炬。 她看起来比我还要狼狈,白色西装外套里的黑裙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早已湿透的短发僵硬地盖在头皮上,发丝成撮地滴着水。我刹住脚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想要逃跑,却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质问:“你觉得你跑得过车吗!” 要是她开车追,我当然跑不掉。 于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重新看向她。见我不再逃,她脸上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放松,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来。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过去,“上车。要去哪里,我送你。” 犹豫片刻,我上了她的车。关上车门之后,我在低头系安全带时想了想,还是选择诚实地告诉她:“我只是出来随便逛逛。” “那我就带你随便兜兜。”她似乎并不介意,解开安全带,谈过身子从后座捞来两条毛巾,又把其中一条扔给我,顺手打开车内的暖气,“擦擦头发,不要感冒了。”说完自己便动手将头发擦干。 她动作还是和从前一样粗鲁,直接用毛巾包住脑袋,低下头用力地胡乱擦拭。 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我才开始细细擦自己的头发,顺口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 “有大半年了。”她的声音闷闷从毛巾底下传来,“罗局长被谋杀的那个案子破了以后,我去了趟论坛看那个匿名网友发的推理帖子。那种语气……绝对是秦森。”停下□□自己脑袋的动作,她抓了抓头发,大约觉得已经很干,便抬起头来喘了口气,随手把毛巾丢回后座,“所以我想办法查了一下IP地址,趁着年中的调动申请来这边的电视台工作。” 就是那次曾开瑞老先生提过的案子么?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调过车头顺着这条小路往回开,简岚不再做声。我以为她是在考虑该去哪里,没想到不久她再次开口,却丢给我一句反问:“你就没别的想说吗?”分明已经气得呼吸急促,她还赌气一般不肯看我,只透过挡风玻璃死死盯着前路,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三年前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之后就再没联系过我。” 收声两秒,她深吸一口气,再出声时竟然声线微颤,隐隐透着哭腔:“我到处找你。一直找你。” 我抬眼看她,果然发现她眼眶已有些泛红。 突然就想起来,她脾气一向倔,从不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哪怕是小时候跟男孩子打架摔掉了门牙,她也是咬着牙关把血往肚子里吞。但每回和我吵架,她都要哭得惊天动地。就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如果我不主动向她道歉,她甚至能哭上一天一夜。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只好这么敷衍。 “所以就突然搬家,还跟我断绝联系?”她质问的口吻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眼泪也随之溢出眼眶,“你以前不是这样,魏琳。就算你坚持要把秦森从康宁医院接出来自己照顾,也不该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搬家。”像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几秒,“秦森精神状况不稳定,我已经因为这个原因没了爸,不想再在哪天突然听说你也被他失手杀了。” 终于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她抿了抿嘴,语气忽而软下来,“你知不知道?” 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应她,我只能选择一言不发。以前面对这样的情形,我或许也会有想要哭一场的冲动。可今时今日,除了茫然以外,我没有任何感觉。 大概就像秦森说过的,我只有以前才知道什么是感情。 许久得不到我的回应,简岚的眼泪越流越凶。 “那一年在美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问我, “为什么我感觉你回来以后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不时在后视镜里瞧我,她嘴角下垮,满腹委屈,“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说。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 车里有点闷,我放下毛巾,转头看向窗外,“停在这里吧,我们下去走走。” 刚好到了从城区通往郊区的小路,两旁绿化带外的草坡连着湖边的浅滩,向更远的地方眺望就能看到银灰色的湖水与苍茫的天空相接,环境也适合散心。 等简岚把车停到路旁,我们穿过草坡沿着湖滩朝前走时,我才想好合适的理由。 “抱歉,当时不该没跟你打招呼就走。”拉紧外套的领口,我将手拢进衣兜里,“我急着把秦森从康宁接出来,又担心那些记者过来采访,所以做好了所有准备,直接接他搬家。”卷着湖水湿气的风扫过耳边,微湿的头发打上脸颊,我只得又伸出手把它们捋到耳后,“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不能跟陌生人待在一起。公众的好奇心只会让他精神失控。他已经疯了,如果再把这个消息公诸于世,就会彻底毁了他。” 她微低着头走在我身边,拿脚上那双细高跟鞋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你倒是一向护着他。” 一时琢磨不清她的情绪,我沉吟数秒,最后还是选择忽略她这句感想,继续道:“简叔的事我很抱歉。除了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补偿你。”稍作停顿,我斟酌了一会儿措辞,“但是这跟秦森和我……是两码事。秦森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他一直陪着我,虽然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连朋友都算不上。” 考虑到这段逻辑混乱的解释说服力不强,我眨眨眼,凭着感觉补充:“现在他是我丈夫,我更不可能在他不清醒的时候丢下他。” 简岚缄口不语。我们并肩而行,约摸又走出五十米,她才轻哼一声,闷闷开了口。 “有时候我真的不能理解你。”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绷紧的颈肩松了松,最终短叹,抬起头揉了揉鼻尖,“算了,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以前就算不理解也还是做了三十多年的朋友。” 她转而又抱住我的胳膊,如从前一样蹭到我身旁,明明已经是个三十来岁的成年人,还孩子似的撅起嘴,语带鼻音冲我撒娇,“我就是担心你。你至少要跟我报声平安。毕竟那次秦森发病把你关在家里五天……你们两个差点一起死掉。” 稍稍松了口气,我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这几年他状态不错,不会再像那次一样。” 此刻已经可以看到前方公共垃圾箱上的斑斑锈迹。几分钟以前它还只是远处一个模糊的方形,可见我们走了一段不短的路。也差不多该折返了。 “看出来了。”简岚挽着我的手臂随口一应,“他现在重新开始参与重案调查了?昨天还在新闻里看到你们……” 正要拉着她调转方向往回走,我却突然瞥到公共垃圾箱里一截纤细的小腿。 人的小腿。 脚步顿下来,我拍拍简岚巴在我胳膊上的手,示意她松开。 她愣了愣,放开我的胳膊:“怎么了?” 来到垃圾箱旁,我仔细看了看那截小腿。靠近才发现它并不是真人的腿,看起来应该只是服装店里那些橡胶全身模特。 不过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有手套吗?”我问简岚。没记错的话,她冬春时节总爱随身携带一副皮手套。 “有。”她果真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给我。 接过来戴上,我从垃圾堆里拽出那个橡胶模特。看清它的瞬间,简岚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橡胶模特两腿之间被挖出了一个大洞,胸脯也被削去,留下两个瘆人的窟窿。它没有五官,这副残缺不全的模样看上去便更加叫人毛骨悚然。注意到它下/阴的大洞边缘还留有一些白色的黏稠物,我伸手摸了摸,凑近嗅嗅,不出所料是刺鼻的男性/精/液。 昨天看过的死者尸体的照片在脑中闪现。 我小心将这个橡胶模特放到一旁,又趴到垃圾箱边,探出胳膊进去翻找,很快又拽出另一个橡胶模特。同刚才那个橡胶模特一样,它被挖掉了下/阴,削下了乳/房。 垃圾箱里的垃圾太多,我似乎还能摸到硬邦邦的形似人体的东西。不知道下边还有多少这种可怕的橡胶模特残骸。 “魏琳……”简岚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她紧张的时候总是这样。 “打电话报警吧。”我一面在垃圾箱中翻找,一面指示她,“告诉他们,这里可能有‘雨夜屠夫’案的线索。”   ☆、第十七章 “姑娘——姑娘啊——” 不等简岚给我回应,前面不远处就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 我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黄肌瘦,正行色匆匆地冲我们跑来。她衣衫简朴,素色的棉衣裤已有些褪色,长发盘在脑后,露出细瘦的脖颈。 气喘吁吁地绕过垃圾箱跑到我们跟前,她脸色略显苍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啊,这一块的垃圾一般都是我们回收的……那个,”指了指我脚边那两个被破坏得触目惊心的橡胶模特,她赔着笑,“能给我吗?还能卖好几个钱呢。你看我们平时收入也不多,就指着回收这些去卖钱了……” 两手空空的拾荒者,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直起腰杆,我慢悠悠地摘下手套,回她一笑:“都被割坏了,还能卖钱吗?” 扯扯嘴角,她的笑容有几分僵硬,“还是能卖的。” 微微颔首,我不拆穿她,只笑着问:“那可以卖给我么?” “这……”她迟疑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扫一眼那两个橡胶模特,才抬起头瞅瞅我身后的简岚,再看看我,“这个,你们拿来有什么用啊?” “我是个私家侦探,最近在查一桩案子,这个可能是关键线索。”信口拈来一个谎话,我留意着她的神态变化,已经确定她在撒谎。 “哦、哦……”她神情恍惚了几秒,目光躲闪,张口竟变得磕磕巴巴,“那,那你拿去吧。”语毕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要走,“我先去收别的垃圾了。” 我没有拦她。等到她脚步匆匆地走远了,我才回过头看向简岚:“刚才那个人你能画下来吗?”顺道将手套递给她,我笑笑,“我记得你人物速写一直挺好的。”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简岚的表情有些复杂。她接过那双手套,瞥了眼上头残留的精/液,多半也闻到了垃圾箱中的异味,于是拎着它们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 “应该可以。”良久才将注意力从手套上挪开,她低下眼睑去看那两个被我拽出垃圾箱的橡胶模特,挑眉思索,“你觉得她跟这个……有关系?” “嗯。”我从她兜里掏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 五分钟之后,警车呼啸而至。令我比较意外的是,曾启瑞老先生亲自赶了过来。 “魏琳?是你报的警?”认出我的脸时他正大步朝我们走来,抑制不住脸上诧异的神情,抬起手像是想要拉我的胳膊,“你赶紧回去,秦森在……”转眼看到我身旁的简岚,他止住已经到嘴边的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视线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一圈,“简小姐?你们认识?” 看来秦森在找我。 “朋友。”简单解释我们的关系,我侧过身示意他看看垃圾箱,“我们一起散步,结果发现了那些。” 鉴定人员已在采集橡胶模特上残留的精/液。曾启瑞先生匆忙看过一眼,点点头以示明白了大致经过。“那么,”他微张嘴唇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简岚那里逗留了片刻,“简小姐,请你留下来配合我们记录一下事情经过。”接着他便将视线转向我,“我让人送你回去。你家里有要紧事。” 他说得隐晦,但显而易见,所谓的“要紧事”和秦森脱不了关系。 我点头,回过身准备跟简岚道别。她早已把手机捏在手里,在我转身的第一时间开口:“留个号码给我,过段时间我再联系你。” 得到我的手机号码,她便主动同我道别。曾启瑞先生将我送到一台警车前,停在车边俯身向驾驶座上的警察叮嘱了几句,同时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电话那头的人交代:“告诉秦森,已经找到他老婆了。我现在就让小李把她送回去。” 随后他一边送我上车,一边在我耳边提醒:“你最好要做好心理准备,秦森发现你不见以后……”皱紧眉头抿了抿唇,他摇摇头,“总之你们家现在是一团糟。” 警车开动之前,他回身打算离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你出门都不习惯带手机吗?” 我没有回答。 抵达别墅是三十分钟后的事。两名民警守在别墅里,见我回来才松了口气。他们在门前拦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分神猜想秦森的反应,因此并没有仔细听,独自进屋之后自然已经把他们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曾启瑞先生说屋子里一团糟,其实算得上含蓄。 玄关鞋柜歪倒,各色的鞋乱七八糟躺满一地。客厅里一片狼藉。半边电视柜被砸得坍陷,电视屏幕则被台灯砸穿,翻倒的沙发压着横躺在地的小圆桌,陈尸在墙脚的椅子摔断了两条腿,就连屋顶的吊灯都砸落在客厅正中央,和电话座机一样支离破碎。经过餐厅时,我不出所料地瞧见餐桌和桌椅无一幸免。 厨房冰箱里所有的食材都被翻了出来,果汁洒满灶台,食用油正顺着瓷砖地板的纹络慢慢淌开。我无心去察看二楼的惨状,径直推开书房半掩的房门,找到了秦森。 原本靠在墙边的书架东倒西歪,抖落一地的书籍,勾住窗帘的一角将它扯拽下来。一台沙发被推掀到门边,另一台则卡在落地窗前,一端已经将落地窗捅破。碎玻璃扎着满地的书本和稿纸,更是让整间书房形同废墟。而秦森就坐在废墟当中。 他微弓着背盘腿坐在一架倒下的书架前方,一身衣衫凌乱,身体被倾斜的明暗交界线割开,一半隐在昏暗的光线里,面色被阴影描摹得模糊不清。胳膊似乎被玻璃扎出了伤口,小汩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滑下他的掌心,从食指指尖低落,在他脚前留下一小滩猩红。那双漆黑的眼睛深陷通红的眼眶,他脸部肌肉僵硬,表情麻木,仿佛一具不会说话的枯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同他对视数秒,我撤开视线,环视书房内的狼藉,试着找到急救箱的所在。 他却在这时开了口。 “去哪了?” 粗哑的嗓音让我反应了好一阵,才转头望向他。 “随便走走。”我说。 话音刚落,便见他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猛然冲着我甩过来。 没有来得及躲闪,我只觉脑侧一痛,耳边响起嗡鸣声,视野陷入短暂的黑暗。砸伤我的东西撞上我身后的门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秦森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两手箍住我的胳膊,死死抓紧的同时朝里挤压,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身躯、脏器挤成一束肉泥。 “你在报复我……”他低下头拿前额紧紧抵住我的额头,充血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看进我的眼里,贴向我的滚烫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刻意压低的声线濒于爆发的边缘,“你一直都在怪我……是不是?” “秦森。”我睁开眼试图看清他,感觉到温热的血从我鬓间的发丝中流下来,沿着我的脸颊向下爬动。 不过秦森并不在意这一点。 “你休想让我再疯掉……休想……” 他目龇俱裂,意识不清地不断重复,面部每一寸肌肉都因暴怒而发抖,发颤的呼吸扫过我的鼻尖,甚至对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视若无睹,放开我的手臂,转而捧住我的脸,粗糙的十指用力按压可碰触到的每一处皮肤,几乎要把我的颧骨摁碎。我感到他手上的鲜血因此在我脸上抹开,混杂着我的血,铁锈般的气味扑鼻。 视线开始模糊,我眼前发黑,不得不试图告诉他:“秦森,我在流血。” “你以为我不敢跟你一起死吗!?”他突然间便发了狂,手下的力道愈发不知收敛,歇斯底里的吼叫好像要撕开我的耳膜。端着我的脑袋晃颤,他发烫的手指隔着皮肤覆上我颈间的动脉,像是要让我知道他随时可以拗断我的脖子,咆哮的质问震耳欲聋:“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以为我不敢跟你一起死?!” “魏小姐?!魏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屋外的民警听到动静,使劲拍响了玄关的大门。 我早已精疲力尽,发不出任何声音。 失去意识之前似乎听到了他们破门而入的响声,我放任自己瘫软下来,感觉到秦森将我拽到怀里,胡乱地把我揽紧,箍得我背脊生疼。 “滚!”他发疯似的嘶吼的同时,我能感觉他胸腔的震动,“滚出去!” 鲜血从我的下颚滴落,腥甜的气息萦绕鼻间。我逐渐合上了眼。 彻底落入黑暗时,我意识到我不担心自己再也没办法醒来。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秦森的确不怕死。 但他爱我。他不敢让我死。   ☆、第十八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仍有些晕眩。 花了很长时间才听出来,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雨声。我坐在书房的地毯上,被秦森圈在怀中。他背靠墙壁,搂着我缩在墙角,半天都没有动弹。书房里依旧满地狼藉,凉风从落地窗破碎的玻璃门灌进来,连带着卷进室外灰黄的天光,叫人判断不了阴雨天的时间。 头顶秦森呼吸匀长,显然没有在休息。 抬起手摸到自己脑袋上缠着的绷带,我考虑两秒,又借着摸向他的脸。他下巴上又冒出了细密扎手的胡渣,被我的手指反复摩挲,也仍旧一动不动。我只好挪动双腿,想要站起来收拾屋子。结果他手上一用力,再次扯我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将我圈到怀里。他手上血迹已干,却不见包扎处理的痕迹。看起来是只顾着替我止血,完全忘了他自己。 我只能长吁一口气,放松身体,趁着这个时候恢复体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再晃过神时,已经听不到外头的雨声。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出声:“我看一下你手上的伤。” 他依然一言不发,半晌才松开圈住我的手。 捋起他的袖子,果然看到手臂上有玻璃划的一道血口。血已经结成痂,伤口却开始化脓。所幸伤口不深,不需要去医院缝针。 急救箱被他搁在一旁,我伸手拉过来,给他消毒,清理掉脓水再上药。受伤的位置靠近手肘,穿上衣服肯定会磕蹭,我便取了医用纱布替他包扎。他始终沉默不语,任我拉着他的胳膊摆布。 帮他处理好了伤,我第二次尝试站起来,终于不再被他阻止。 二楼的主卧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混乱。我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薄毛毯,拿到书房给他披上。他还坐在墙角,大约也觉得冷,神情麻木地拉紧了毛毯,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我便从书房开始收拾。 先是将书架一一扶起,再把沙发推回原位。让我意外的是,那一对小白鼠依旧存活至今。养殖箱倒在狼藉之中,我掀开将它埋住的书本,那只已有身孕的母鼠便急急忙忙跑开。坚实的养殖箱没让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受伤,目前看来母鼠的精神状态良好,似乎并没有因受到惊吓而流产。 把它们连鼠带箱搬到安全的位置,我继续捡拾地上的书本。 整理完书房才想起要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来到厨房,用没有被果汁和油水沤坏的青菜煮粥,再从卫生间接来两盆温水端到书房,帮秦森洗漱。他仍然枯坐在墙脚,甚至没有自己爬上沙发。 给他刷牙的过程中,他丝毫没有要鼓动腮帮子的意思。我把水送到他嘴边,他不张口。我只好帮他把水灌进嘴里,他不吞也不漱口,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眸光黯淡地盯着自己的手。 “漱一下,再吐出来。”我轻推他的胳膊,“秦森?” 低声催促他大约二十分钟,他才终于把水吐了出来。我接着替他洗脸,刮胡渣。喂他喝粥,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开,只紧抿着唇不肯张口。一碗粥便有大半都洒在了他的衣服上。我回到厨房,又用剩下的一小罐蜂蜜冲好蜂蜜水喂他喝。一个小时之后,他勉强喝下半碗粥。 我想起往年他状态最糟糕的时候,也和现在相差无几。 家里大半的家具已经损坏,等我收拾好屋子,早已过了凌晨。找到纸币坐到餐桌边,我写下要添购的家具和电器,在回卧室之前去了趟书房。秦森没有躺在我给他铺好的地铺那边,只留下一个枕头,自己则裹着毛毯蜷在沙发后面熟睡。借着客厅里透进来的光,我走上前拿起枕头,轻手轻脚地给他枕上,再替他加盖一床薄被,以防他明早起来又因为受寒而落枕。 他睡得熟,没有被我的动作惊醒。 落地窗新安的玻璃门将夜里的寒风挡在门外,屋内安静,一时只能听到两只小白鼠啃咬磨牙石的细微声响。我坐在沙发边看了他许久,想了想还是从二楼主卧抱来一床被子,睡在沙发上陪他。 第二天到家具市场买好了需要的东西,我又去了趟养蜂场,拎回一桶蜂蜜。 秦森依旧不肯进食。我把他最近在看的书搁到他手边,他也不去翻动。他缩在书房的沙发上一个上午,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下午搬家公司的人把新的家具送过来,我站到玄关看着,防止他们将家里的东西捎带出去。 没过多久便有一台眼熟的黑色沃尔沃开过来,停在了搬家公司的货车后边。我环抱双臂伫立在家门前,平静地看到肖警官从车里出来。他没有开警车,穿的却是一身警服,只简单瞥了眼好奇打量他的工人,就径直走向我。 “秦森状态很糟糕,还不能去局里。”等他走近了,我便开口告诉他。 “我知道。”他在我跟前驻足,与我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眼神无波地迎上我的视线,“秦先生可以留在家里,但是你需要跟我去一趟局里。” 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是什么事?” “俞美玉要见你。”他回答。 我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俞美玉?” “就是前天你和简小姐在凉水湖那里碰到的那个女士。”习惯性地把手拢进兜内,肖警官面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地向我解释,“简小姐为我们提供了画像。确认过俞美玉的身份以后,我们发现她的丈夫江军正有重大作案嫌疑。”他说,“江军正去年八月才结束在平心医院的治疗,回到家和妻子俞美玉共同生活。这半年以来,他偷过近两百件女性的内衣裤,还把服装店丢弃的橡胶模特带回家进行破坏和猥/亵。平心医院的医生向我们反映,江军正曾经长期幻想虐待、奸/杀女性的过程。我们把他带回局里之后,他也承认他就是‘V市雨夜屠夫’。” “那不是很好么?”追查了四年的案子告破,他们应该欢欣鼓舞才对。为什么还要我跑一趟公安局? “俞美玉坚称她的丈夫没有杀人。”对我的反问置若罔闻,肖警官面不改色地继续道,“现在她要求要见你。” 我沉默下来。 严格来说,这些案子与我无关,我并不想被牵扯进去。但肖明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平心医院是V市最出名的精神病院,江军正半年前才从那里出来,意味着他和秦森一样,也是个精神病人。 而俞美玉跟我的处境相似。 “走吧。”我还在犹豫,突然便听到身后响起秦森沙哑的声音,“我跟你一起。”   ☆、第十九章 我闻声回头。 秦森还穿着睡袍裹着毛毯,脸色苍白地站在我身后。他从书房里的沙发上下来时甚至没有穿拖鞋。我扫一眼他赤着的脚,忍不住叹气:“那先去换衣服吧。” 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皱起眉头,看上去虚弱而固执,“没有必要。” 进进出出的搬运工们都偷偷将视线投向他。显然现在比起身穿警服的肖警官,秦森更加引人注目。“先换身衣服。”我只得转身轻轻推他,以防那些目光惹恼他,“不然会感冒。” 用那双眼圈青黑的眼睛看向我,秦森沉默片刻,而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书房。稍微松了口气,我转头迎上肖警官的视线:“肖警官,介意进来坐坐等我们一下吗?”原以为他会谢绝以继续保持那种礼貌的距离,结果却见他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打扰了。”接着便跨进了屋。 愣了愣,我随他回屋,正打算先去替他泡杯茶,就听他率先开口:“去帮秦先生吧。”他滞足在客厅,面无表情地朝大门稍稍扬了扬下颚,“我帮你看着。” 言下之意是,不用担心那些搬家公司的工人。 事实上有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出现在家门口,哪怕他不来客厅帮我看着,我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敢趁着运家具小偷小摸。 “谢谢。”因此简单对他道了谢,我就独自前往书房。 秦森又缩回了向阳那侧的沙发上。早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衣架推到了书房,没有撤走。但他似乎依然对换衣服这件事兴致缺缺,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我只能替他挑好一套,来到他跟前给他换上。 哪怕是在他不抗拒的情况下,这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成人的体格毕竟不比孩子娇小,所以在这种时候他的身体总是显得非常累赘。他从头到尾只会坐在那里,任由我摆布。有时给他穿裤子需要他站起来,他不会那么配合,即使看到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也依旧无动于衷,就好像我面对的是个中风偏瘫的病人。 好不容易帮他换好衣服,我再抬头看他,发现他仍然脸色灰败。他也在垂眼看着我,脸上神情麻木,深陷颧骨上方的那双眼睛被黑眼圈压得更显深邃,眼神空洞,黑漆漆的眼仁里灰黯无光。 “好了?”他问我。 “嗯。”已经替他穿上了鞋,我蹲在他脚边,理了理他的裤脚,“你休息好了么?真的要去?” 没有吭声,他直接站起身,疾步走到书房门口才猛地刹住脚步,回过身紧抿着唇注视我。我知道这是非去不可的意思。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坐上了肖警官的车。 “魏小姐头上的伤有去医院看过么?”上车时肖警官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便这么出声问道。我拉了拉外套的领口,摇摇头如实回答:“擦伤而已,没去医院。” 余光可以瞥见秦森把脸转向了车窗。我伸手过去捏他的手,发觉他指尖发凉。通常情况下他的手都比我的要暖和,看来是那天被玻璃划伤没有及时处理伤口,留下了不太好的影响。掌心扣住他的手背慢慢摩挲,我原是想帮他捂暖,下一秒却又被他反过来捉住手,死死地十指相扣。 可惜他还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 驾驶座上的肖警官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听完我的回答便淡淡提醒:“如果觉得身体不适,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开腔。 抵达公安局的时候,恰好能看见曾启瑞先生站在停车场抽烟。他略微发福的身体被紧紧裹在警服大衣中,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拢在裤兜里,臂弯里夹着一打卷宗。似乎是在为什么事头疼,他一直紧蹙眉心,直到听见我们靠近的脚步声,才松开眉头朝我们看过来。 “秦森也来了?我以为你会留在家里……”略显惊讶地咕哝了一句,曾启瑞先生掐灭烟头,指了指公安局大门的方向,“俞美玉在里面。”他随手将卷宗递给秦森,同时告诉我:“待会儿进去以后让小陈带你们去吧。” 我点头以示明白。秦森已经接过卷宗,正低头翻阅,双唇紧抿,瘦削的侧脸肌肉紧绷,看上去就像线条冷硬的石膏像。他翻页的速度极快,力气大得令纸张哗哗作响。要不是知道他有一目百行和过目不忘的能力,我恐怕会怀疑他压根没有看清楚任何一个字。肖警官就站在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真奇怪。我以为比起秦森,肖警官对我更感兴趣。 或许是注意到我正在走神,一旁的曾启瑞先生清了清嗓子。 “俞美玉有个,律师朋友。”等我将视线投向他,他便语速缓慢地开口,似乎想趁着这个间隙对我进行提点,“所以虽然是在局里谈话,但过程不受监控。我估计他们是想请你帮什么忙。你多注意一点,只要他们和你谈的内容涉及违法行为……就要如实告诉我。毕竟你不是律师,不需要替他们保密。” 请我帮忙? 我联想到那天在湖边撞见俞美玉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是个私家侦探。难道是因为这个? “您觉得江军正不是‘V市雨夜屠夫’。”秦森语气平静地合上手里的卷宗,将它交还给曾启瑞先生,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这句话来得突然,卷宗里也不可能写到。一时间有些好奇,我循着秦森的目光望向曾启瑞先生,忽然想到他今天的表现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果然,曾启瑞先生的表情变得有几分无奈。 “直觉吧。”他抿抿唇,捏住卷宗的边角,无意识地反复抚平,“尽管他家阁楼的墙壁上贴满了关于‘V市雨夜屠夫’的新闻报道……还有那些橡胶模特和女性内衣裤,都符合肖警官他们的侧写。而且他自己认了罪,把大部分作案过程详细说了出来……”换一口气,他摇摇脑袋,“但是你知道,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再者这个案子我跟进了四年,我一直感觉得到——” 拖长音停顿下来,曾启瑞先生微微眯眼,像是在借此集中精神斟酌措辞:“感觉得到他在挑衅专案组。我是说‘V市雨夜屠夫’……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他不该是江军正那样。江军正没有对专案组表现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从喉口发出一声稍嫌冷淡的轻哼,秦森重新将手拢进外衣的衣兜中,直直地盯着曾启瑞先生的眼睛不放,难得没有对“直觉”一词冷嘲热讽:“像您这种经验丰富的警官,往往直觉很准。”他面色疲倦,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有几分光彩恢复,语速也渐渐加快,“另外,犯罪心理画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伪科学,我一向不敢恭维。希望您不要忘了上回肖警官给‘敲头魔鬼’的侧写年龄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可实际上毛文窦不过二十出头。” 我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现在能让他重新振作的也只剩下工作了。 “没错。”即使被指名道姓拿来做反面教材,肖警官也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面上没有半点尴尬的神色,承认得坦荡,“所以侧写只是侦查的辅助手段。这点我必须承认。” 眼神凉飕飕地瞥他,秦森明显对这种态度不屑一顾,只习惯性地攥住我的手:“走了。”而后拽着我走向公安局。身后的曾启瑞先生好像叹了口气。我猜他一定为秦森这种反应感到十分头疼。 不过很快,该我头疼的时候到了。当我和秦森一起走进那间狭小的接待室,俞美玉不自觉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的热水尚且冒着腾腾热气,掌心不断抚摸一次性纸杯的杯壁,两腿僵硬地并拢,看上去显得局促不安。 看看我,再瞅瞅秦森,俞美玉愈发茫然无措起来:“我只想跟魏小姐……” 没等她把话说完,秦森就拽着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她丈夫,秦森。”他打断她,神色镇定,口吻平静,“跟你丈夫一样,我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扣住我的手举起来亮给她看,秦森略略抬高下颚,不再给出更多的解释,“我不能离开她。所以很抱歉,我必须待在这里。” 在听到“精神分裂症”这四个字时,俞美玉明显地震颤了一下,接着便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看过来,再飞快地收回视线。秦森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的那位律师朋友不在场,没有人教她该如何藏住情绪。 “没、没关系。”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又禁不住瞧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而古怪。 见她像是忘了要开口,我只好问她:“您为什么要见我?” 神情恍惚一秒后霎时间清醒,她终于记起了正事,赶忙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借记卡。 “你上次说……你是私家侦探。”语气不大确定地细声细语,她目光恳切地抬起眼皮看向我的眼睛,双手小心捏着那张借记卡的边缘,前倾身子慢慢递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存款。我想用这些钱……请你帮我找到证据。” 停顿下来,她低下眼睑咬了咬嘴唇,深深埋下脑袋: “证明那些姑娘……不是我老公杀的。”   ☆、第二十章 “有那个必要吗?” 不等我有所反应,秦森就先一步出声,一双漆黑而疲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美玉,神情木然的脸上只有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张:“我听说DNA对比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身上留下了江军正的精/液,这已经是铁证。” 俞美玉猛然抬起了脸。 “只有一个……一个姑娘身上有!”她脸色转青,下意识地反复摇头,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两个八度,情绪变得异常激动,“我跟警察先生解释过了……那天晚上我加夜班,我们回家的时间太晚……他偶然发现了那个姑娘的尸体,然后、然后……” 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溢出,让她不得不捂住嘴堵下呜咽声,到了嘴边的话也同时止住。她重新低头,胡乱地擦拭脸颊上的眼泪。 亲亲相隐原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对她的解释并不感到吃惊。 “但是他自己也认罪了。”我说。 比刚才更加猛烈地摇起了头,她不顾满脸的泪水,仰起脸对上我的视线,嗓音沙哑:“他有严重的妄想……你……”几乎是无意识地瞥向秦森,接触他的实现以后她触电般收回目光,嘴唇发颤地看向我,“你应该明白的!既然你是这种情况……你应该最清楚的啊!” 的确存在一定的可比性。秦森发病时通常伴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坚信有人要伺机谋杀他。这也是他总是要睡在书房的地板上的原因。但我看着俞美玉的眼睛,竟然不仅做不到感同身受,就连最基本的设身处地也无法办到。 “我只知道,江先生不仅偷了两百余件女性内衣裤,而且还对橡胶模特做了很可怕的事。”思忖片刻,我只好这么如实告诉她,“您和江先生生活在一起,应该不可能从来没有发觉过不对劲。”为了表达我的疑惑,我适当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相信您丈夫是无辜的?” 秦森与我相握的手忽然收紧。不难想象,他大概是联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我没有转头去看他,但我能够想象他的表情。 同样精彩的是俞美玉脸上的表情。 她像是突然就被我抛出的问题砸晕了头,身体僵直,脸庞上挂着泪水,愣愣地同我对视,眼底还残留着前一瞬暴露的震惊。我不急着催促她,只平静地凝视她的眼睛,等待她的反应。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年秦森是怎么做的。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往常我试着回想时,一切都模糊不清。尤其是关于秦森的部分。可此时此刻,我可以清楚地记起来。 记起来当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做出残忍至极的事时,他是如何反应的。 俞美玉脸上愣怔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隐忍而压抑的神色。这也和当初秦森的表情转变一模一样。 “是,我是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眉尖微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呼吸都在颤抖,“但是这从他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就已经……有表现。”低下双眼,她尝试从抽泣中深吸一口气,“我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平心医院……他们对待病人……他们所谓的治疗都是、都是……” 可说到这里,她终究还是情绪崩溃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摇着头呜咽出来: “我不能让他再被绑起来,被电击……” 国内对于重度精神病的治疗还限于荒唐的电击刺激,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秦森从康宁医院接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俞美玉因此而哭泣的样子,我突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我和秦森的影子。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不论是我还是秦森,在某些时候都和常人没有差别。有些东西,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 “这不是放任他逍遥法外的理由。”我听到自己慢慢说道。 “他没有杀人!他真的没有杀人!”她从掌心中抬起头,一张姜黄肌瘦的脸涨得通红,大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近乎疯狂地望向我,“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活在一起……他要是有什么状况,我是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的!”她发了狂似的不断重复,“我可以肯定……我真的可以肯定!” 耳朵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声音变得遥远,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瓮声瓮气地敲打着我的耳膜,被某种古怪的情绪扭曲成一声声机械的发音。周围的空气沉闷,我不由得开始焦虑。尽可能安静地与她对视,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才比较正常。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跟她谈下去。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拼命为自己有罪的丈夫辩解的女人,凭借可笑的直觉无理取闹。她情绪太过激动,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意识到在继刚刚某一瞬间的疲倦之后,此刻我心里没有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我讨厌她。她的身形,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我全部都讨厌。甚至一想到我正和她共处一室,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就会感到恶心。 真想让她闭嘴。 永远闭嘴。 “既然您这么肯定,”秦森的声音突然出现,好像猛地刺穿了那层压住我耳膜的厚重的水,将我拽回了微凉的空气当中,“那么我的妻子会接受您的委托。” 我回过神,转头看到秦森霍地站起了身。他还攥着我的手,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的眼睛,仅是垂眼同俞美玉直视线相撞,张口时语气平静得反常:“报酬等结案之后再议,会限定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我们还有别的要紧事,必须先行离开。您带了可以记下号码的工具吗?” 俞美玉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电话簿和一支小巧的圆珠笔,仍没有收住的眼泪摔碎在电话簿军绿色的封皮上,有小滴的泪水飞溅。秦森松开我的手,接过纸笔,飞快地写下了一串号码。我匆匆扫过一眼,没有出声。 “这是魏琳的号码。随时联系。”他把纸笔塞回给俞美玉,紧接着就抓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拉起来,拖着我快步离开。俞美玉似乎在我们身后说了些什么,我心不在焉,自然没有听清楚。 加紧步速跟上秦森的脚步,等到接待室的门被摔在背后,我才开了口:“那不是我的号码。”我说,“是你的。” “无所谓,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头也不回地应得语速欲飞,“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私家侦探。” 反过来质问我了么? “当时只是想试试她,所以临时撒了个谎。”毕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慢悠悠地告诉他实话,然后再问他:“为什么要接受委托?你有把握江军正是无辜的么?” 走廊里不见曾启瑞先生或者肖警官的身影,多半是在处理江军正的事。秦森拉着我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走廊,我趁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从任何一张陌生的脸庞上看出什么古怪。俞美玉那位神秘的律师朋友难道不在这里? “我相信曾队长的直觉,也相信俞美玉的保证。”秦森没有停下脚步,抓紧我的手一路健步如飞地朝公安局正门的方向走去,“不过真相如何还需要看证据。”停顿片刻,他侧脸肌肉线条紧绷,面上情绪极少,“另外,俞美玉的话提醒了我一件事。” 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靠近大门时,我看到了曾启瑞先生。他伫立在大门前,正同另一个警察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点点头,眉头紧拧,表情凝重。等注意到我们,他伸出手示意那个警察暂时噤声,转过身远远冲我们问道:“怎么样?” “不是什么违法的勾当。”在他面前稍作驻足,秦森交代得简单而含糊,却在下一秒就理直气壮地对曾启瑞先生道别:“现在我们该走了,告辞。”语毕,直接拉上我再次迈开脚步经过这位老先生身边。 “你不准备留下来……”可怜的曾启瑞先生还有些错愕,见秦森依然脚步不停,才转而无奈起来,“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伸出的手及时按住我的肩膀,“等等,我叫小伍送你们——” 秦森不得不顿住脚步,回过头将视线投向他,微蹙着眉,眼神竟忽然变得阴鸷而可怖,只有语调平静如初:“不用了,感谢您的好意。” 明显地一愣,曾启瑞先生松开了手。 而秦森则拽着我径自离开。 这里距离我们的住处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考虑到秦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一开始我以为他要打车回去。直到看清马路对面停着的那台黑色宾利,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恰好这时坐在车中驾驶座上的人摇下了车窗。 我看到了一张我永远忘不掉的脸。   ☆、第二十一章 他坐在车里,还是和从前一样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的模样看上去极为正直。单从脸型来看,他比以前要瘦一些,肤色偏黄,并不像我印象中的那样气色红润、精神抖擞。但再看看他开的宾利,不难判断和以前比起来,他已经变得更加富有。他嘴角上翘,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视线在秦森那里停顿了至少三秒,才挪到我脸上。 从同他对视的那一刻起,我就在仔细回想他的名字,过了将近五秒才隐约记起来。王复琛是他的名字。他是个律师。律师这个行业目前在国内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或许也是我因为他的富有而感到惊讶的原因。 不过不能否认他颇具才能。三年前秦森被告杀害简叔的那场官司,就是王复琛逆转了局势,才让秦森没有被判刑。同时早在我认识秦森之前,他就是秦森的好友之一。至于我为什么对他印象深刻到难以忘怀,或许是因为在打官司前,我曾经和他有过一段交谈。 “当时天台上只有你们三个。”那时他正在自言自语似地梳理案情,“说实话,我不相信秦森会把简先生推下去,就算他那个时候正在发病。” 而我则是刚刚从医院出来,已经被那段时间接连发生的事折磨得疲惫不堪,摇摇头敷衍地回应:“你要说成是简先生自己不慎坠楼也无所谓。”我按着太阳穴告诉他,“怎样都好,关键是让法院轻判。秦森现在这种状态不能坐牢,你知道吧?” “不,我不是说我怀疑简先生是自己掉下去的。很明显他是被人推下楼的,警方不是傻瓜,我也不是。”王复琛却慢条斯理地摇了摇脑袋,显然并不赞同我的说法,“所以我想说,我在怀疑把简先生推下楼的是你。”语罢便抬头看向我,他抿唇冲我古怪地一笑,丝毫不为自己的语出惊人而紧张或是不安,“你比以前迟钝了,魏琳。” 那个瞬间他看着我,眼神竟好像带着温度,要在我的脸颊上烙出一个火印。一种难以抑制的紧张感在我心头稍纵即逝。在意识到我并没有杀害简叔的时候,我放松下来,回他一个笑容。我相信他已经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不该看出的东西。因此我记住了他的脸。 “好久不见——秦森,魏琳。”此时此刻,时隔三年王复琛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笑得一派轻松地坐在车中向我们打招呼,又指了指后座的车门,“我送你们一程?刚好可以谈谈俞美玉的委托。” 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秦森给了他一个面无表情的回答:“求之不得。” 而后他攥紧我的手,打开车门将我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跨进来坐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习惯性地拉住它拢进他温暖的衣兜的时候,我总算反应过来:王复琛就是俞美玉那个神秘的“律师朋友”。 我突然感到不可遏制的愤怒。 三年前带着秦森离开X市时,一切都非常顺利。不论是把秦森从康宁医院接出来,还是彻底摆脱掉王复琛的“关注”。但现在,什么都毁了。我可以猜到王复琛是如何找过来的——像陶叶娜那样看到新闻,像简岚那样看到秦森匿名在论坛发的帖子,又或者是留意到简岚的动向……总之,这全是秦森引起的。 他在试图摆脱我。甚至不惜引来这些过去的、让我恶心至极的面孔。 这个认知让我胸腔里冒出一股邪火。我试着挣开秦森的手,然后夺门而出。但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掐着我的虎口让我无法挣脱。他没有看我,而是看似平静地平视正前方,只有下颚的肌肉由于压制情绪而紧绷,手下的力道大得让我发觉在他面前我根本没有逃跑的余地。 我开始恨他。 那股恨意随着邪火越烧越旺。如果不是正在王复琛的车里,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掐住秦森的脖子。我甚至敢直接扑上前咬断他的脖子。我知道我做得到。 他非得摆脱我的话,我不介意跟他一起死。 毕竟我不像他。他不敢杀我,可我敢杀他。 “看来你已经猜到俞美玉的‘律师朋友’就是我了。”王复琛不急着发动车子,而是通过后视镜笑意盈盈地看看秦森,再将视线转向我,“魏琳也不怎么吃惊的样子。” 他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和秦森之间气氛紧张。显而易见,他在装傻。他的洞察力不比秦森弱多少,这点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我停止了挣扎,不想给他继续做戏的机会。那只会让我的情绪逐渐失控。 “你在这边根本就没有任何熟人,没必要再虚情假意自称是俞美玉的朋友。”秦森望向后视镜,面不改色地对上他的目光,拢在衣兜中的手还死死掐着我的虎口,一刻也没有放松,“三年前简从卿的那个案子已经结了,案件事实简单清楚。这次接受俞美玉的委托也是给你面子,我不管你和简岚是为了什么大老远跑来V市,等雨夜屠夫的案子结束,我就不想再看到你们的脸。”忽然他松开了我的虎口,反过手用力扣紧我的五指,与王复琛对视的眼神也慢慢变得阴鸷起来,“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这是警告,不是劝说。” 今天依然是个阴雨天,外头天光灰暗,滤过车窗投进车内的光更是颜色黯淡。秦森整个人则坐在阴影之中,瘦得撑不起他的大衣,肤色苍白,面色阴沉,浓重的黑眼圈让他陷进颧骨上方的眼眶就像两个黑色窟窿,只有眼仁里依稀映着前方挡风玻璃那儿透进来的光。他看起来像是久居地底的吸血鬼,随时可能露出尖牙攻击他正透过后视镜看着的那个男人。 沉默片刻,王复琛勾唇一笑。 “你觉得只要没有人来打扰,你们就能安稳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了吗?”他开动车子,视线挪回了前路上,“秦森,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这种想法有多天真。”食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方向盘,他几乎没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半秒,好像在给自己留时间思考应该如何措辞,“我看过你在论坛发的那个推理帖子,也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关注时事。这就是你的本能,你根本不可能戒掉。你是个社会人,没办法割断自己跟外界的联系。更何况你有天赋,你的天赋召唤你的本能。” 说完他就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边依旧带笑。 “你说对吗,魏琳?” 从头到尾我都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秦森身旁,此刻当然也不打算给王复琛任何回应。我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 “你倒是口齿伶俐了不少。”秦森也没给我开口的机会,严肃而认真地出声讽刺他,“以前我一直认为你不适合做律师。比起发财,你更可能因为穷困潦倒而死。” 王复琛仰头大笑:“原来你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路途中他们聊了一些从前的琐事。我仍旧闭口不言,也终于渐渐平复了心中的怒火。但直到王复琛把车停在别墅门前,我都没能彻底忘掉那种强烈的恨意。 就好像三年前把刀捅进那个人的脑袋时一样。 我以为我失去了所有的感情,可那一刻我才发现种种负面情绪还深深扎根在我的大脑里。 “糟糕,聊了半天都没有聊到正事。”王复琛的声音拉回了我的神智,我抬起头,正好见他在驾驶座回头望向我们,以手指天对我们保证:“介意我晚上过来打扰吗?只谈案子,我保证。” 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我发现自己摆不出任何表情。 如往常一样掏钥匙踏进家门,我弯腰拖鞋,秦森则经过我身边,径直走向书房。 “在车上的时候你本来可以提醒他。”我缓缓开口,“你想给他机会么?” 他的脚步声停下来。 “我说过我不会复出。”他说。 拎着鞋直起腰,我对上他的视线。 他伫立在靠近客厅中央的位置,侧着身凝视我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 两秒之后,我收回视线,把鞋放进鞋柜里,趿上拖鞋目不斜视地往厨房走去。其实我明白,王复琛是对的。秦森做不到。他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不与这个社会联系。而一旦开始了这种联系,他就会忍不住尝试摆脱我。 我来到厨房,取下一把菜刀。将刀柄握在手里的时候,我本能地迟疑了一秒。 然后我把左手搁到砧板上,收拢四个手指,留下伸出的小拇指。它修长而骨节分明,确实是双漂亮的手。我曾一度十分爱护它,因为我需要弹钢琴,那除了是我的工作,也是我一辈子的喜好。 这三年我戒掉了钢琴。秦森却做不到。 我举起刀,用力剁了下去。 疼痛感直达大脑的同时,我听到了刀刃砸在灶台上的声响。有血溅出来,溅到了我的手背上。 “魏琳!?”客厅那边响起秦森的声音。 他冲进厨房时,我意识到自己在笑。 我想起一件非常久远的事。大约是在六年前,在我走出抑郁症的阴影之后。那是我头一次去A大,想要偷偷溜进秦森的课堂,给他一个惊喜,顺便了解一下他在学校的生活。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他的授课地点是个很小的教室。我从后门进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到场,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 我自以为进去得悄无声息,却很快引起了那些学生的注意。他们相互交换了眼神,窃窃私语一阵,突然都站起来围到我身边。 “请问是魏小姐吗?”其中一个姑娘问我。 “呃,对。”我当时很是诧异,“你们是……” “果然是师母!”他们却高兴起来,有几个女生甚至还发出了激动的尖叫,“秦教授说你今天会过来,特地嘱咐我们不要欺负你。” “师母你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嘛!”还有男生趁着这个时候调侃,上下打量着我,“真的好漂亮啊,难怪秦教授会对师母一见钟情……” 学生的好奇心总是非常旺盛的。他们八卦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我招架不住,只好找借口离开教室,跑到楼道里等秦森。好不容易等到他不慌不忙地上了楼,一脸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而后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我顿时松了口气,凑到他身边有些无奈地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从昨晚到今早,你鬼鬼祟祟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你的计划。”他动作优雅而自然地拉了我的手让我挽住他的胳膊,另一条臂弯里还夹着教案,“不过很可惜你看错了课表。这节是给研究生上的课,所以不是你期待的大课堂,不足以让你藏起来给我所谓的‘惊喜’。” “你还跟你的学生说了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我泄了气,只能偏过脑袋在他耳边小声问道,“现在他们都要觉得你是个只重皮相不重内涵的人了。” “皮相当然是个重要的标准。”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为自己进行诡辩,而是大方地承认,并给了我一个不赞同的眼神,“谁不喜欢美的东西?只不过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同而已。比如在某些极端分子眼里,鲜血就是最美的东西。”气定神闲地带我穿过走廊,他语气从容,以至于有那么点儿理直气壮的意味,“如果对美好事物的喜爱和向往也能被称之为肤浅,那这世上就只剩下凡夫俗子了。这种对‘肤浅’的定义从一开始就非常愚蠢。” 我听完禁不住嘴角上翘。他总能够严肃地解释一件事,同时把我逗笑。可我也并不是每次都把他的解释当真。有时候我会发现他有些孩子气,但我从来没有指出来。一是因为他就算无理取闹也能让自己显得十分有道理,二是因为我爱他,也乐于认识到他有着普通的一面。 但不论如何,对于我来说,他都是最特别的。 特别到我甚至忘了,他也会有疏忽和游移不定的时候。 这种大意毁了他的一生。 也毁了我。   ☆、第二十二章 我第一次主动和秦森交谈,是在我们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之后,一起度过的头一个夏末。 那个夏天他频繁带我出门,通常不是去郊外山清水秀的地方玩水、游泳、钓鱼,就是到森林公园骑车或者爬山。最开始我不大乐意出去,但秦森是生理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只要他说这些活动有利于我抑郁症的康复,我就会强迫自己跟着他出去。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坚持各类有氧运动两个月,我的心情比从前要好了不少,厌食和失眠浅眠的症状也有了明显的改善,枯瘦下来的身体渐渐长胖,不再整日面色姜黄。 开庭的前一天,我如常随秦森去森林公园骑车,午后坐在树荫下的小石凳上休息时,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秦先生,”我叫他,“您知道我在准备打官司吧。” 当时他正拿着相机给站在枝头的绣眉鸟拍照,听到我的话也没有回头,只在专注地定焦的同时随口应了一声,“余律师出现得这么勤快,要做到推断不出来也很有难度。” “我以为您会好奇。”我说。 接着我抬起头去看那只绣眉鸟。森林公园中的这些小动物生活得有恃无恐,从来不害怕游客。这只小家伙立在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秦森手中那台单反相机,过了会儿觉得无趣便又扭过脖子细细地啄翅膀下边的羽毛,模样十分可爱。 秦森每回出来都会拍很多照片,这让我想起从前我也很爱摄影,因为身边的人事物,总有吸引我的时刻,叫我忍不住要把它们定格下来——似乎是种享受生活的心态,但自从患上了抑郁症,我就再也找不回这种心态。 望着这只绣眉鸟出神,我发现它脚下的细枝属于一株刺桐树。早已过了刺桐花开的季节,我却还能记起那些鲜红花朵绽满枝头的景致,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年错过了那样的美景,明年一定要过来看看。 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时,我愣了愣。 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想过将来的事,总是过一天算一天,心里没有任何对未来的期待。但现在,我竟然在期待明年春天的到来。 “当然好奇。”这时候秦森已经拍完了那只小家伙,低下头一面翻看拍下来的照片,一面出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眨眨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他:“那为什么您没有问我?” “一方面我可以根据某些信息推断出来,”他拿着相机来到我身边的小石凳上坐下,随手将相机递给我,“另一方面,我比较想听你主动告诉我。” 接过来匆匆看了眼屏幕上照片,我以为会是绣眉鸟或者花草,结果却瞧见屏幕上的是我。应该是他上午抓拍的,因为我手里正拿着鱼竿,在试图抓住刚钓上来的一条鲫鱼。真是件神奇的事,照片里的我居然在笑。我对那一刻的快乐完全没哟印象。 “有时候情绪需要记录。”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秦森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搁在膝上,一如既往坐得腰杆笔直,“继续吧,不要断了刚才的话题。” 于是我将相机还给他,斟酌了几秒才继续:“我父亲曾经立过口头遗嘱,要把遗产留给我的堂哥。”我顿了顿,拿不准该怎样解释比较妥当,“但是遗嘱没有经过公证。所以现在,我是在跟我堂哥争遗产。” 他摆弄了几下相机,颇为严肃地点点头,“看来我的推断没错。” “这件事让魏家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试着描述自己目前的处境,“好像我作为女性,根本就不该去垂涎这笔遗产,哪怕我父亲耍了个小心眼要把它们留给我,我也该拱手相让。”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看看他,“您觉得我到底该不该争取呢?” “我觉得?”停下手里摆弄相机的动作,他侧过脸来敲了我一眼,抿嘴垮了垮嘴角,“我觉得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说,“你在V市长大,这里开房的思想环境不太可能让你固守男尊女卑的旧思想。你还有那种愿意耍一些小心眼把遗产留给你的父亲,证明在你父亲的观念里,你作为女性并不比男性差。至于你母亲的情况,我暂时没有太多的了解。不过鉴于你更加亲近你的父亲,我有理由认为你一定程度上也受你父亲思想的影响,从不认为男女之间应该存在不平等的现象。” 这番话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为什么你觉得我更亲近我父亲?” “脸型。”随意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他转头平静地同我对视,神态从容,言简意赅地向我点明其中的原理,“一个人的生理特征可以暴露很多东西。虽然不适用于每个人,但它还是有普遍性。” 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时失笑。每次跟他交谈,都会学到新的东西。 “那么您的看法呢?”我问他,“不考虑我的想法,您认为我需要去争取吗?” “如果换做我,”捎来手边的包,他小心地把相机放进包里,口吻有些漫不经心,“我当然会去争取。毕竟我需要治疗抑郁症,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重新振作。这段时间里所有的消耗都离不开钱。”慢慢拉上拉链,他半垂着眼睑说得语态自若,好像丝毫不为自己现实的说法感到不齿,“我的生活原则,用古话说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不具备兼济天下的能力的情况下,我会选择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当然,前提是不做任何违法犯罪的勾当。我想不论如何,争取自己父亲愿意留给自己的遗产,都算不上违法犯罪。” 看来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莫名便松了口气。 “谢谢。” “你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谢谢。”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他脸上不见笑容,却也不像是不满,依旧正经得叫人有点想笑,“要不要考虑换种方式来答谢我?” 我努力支起一个微笑,“您想要什么?” “换种称呼吧。”他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直接叫我的名字,也不要用敬语。” “抱歉,我一直没注意……这样确实显得太生疏了。”呆愣片刻,我慌忙解释。 “不会。”秦森站起身,绅士似的向我伸出手,正色道:“只是这样听上去就好像我是个年近花甲的糟老头。”而后还不忘一脸认真地补充,“但事实上我认为我们的年龄差非常适合组件家庭。” 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我把手递给他,任他拉我起来。 我们接着上山。 “您……”再次开口时,我险些忘了改掉自己的习惯,好在他及时回头扫了我一眼,让我及时改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知道‘伤逝的七个阶段’。”毕竟是向他求助,我多少有些迟疑,语速便情不自禁地放缓,“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第四阶段。关于我父母的记忆……总是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感觉……就像,就像到现在我终于真正明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会存在在我的记忆里。” 眼中又有泪水模糊视线,我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在喉中的哭腔,清了清嗓子继续下文:“医生给我的建议是,这段时间我最好找一个我信任的朋友倾诉。他说我需要一个聆听者。但是我不希望朋友太担心我……他们总是尝试鼓励我,说实话这没什么实际作用,可如果我不表现出已经不再难过的样子,也许就会伤害到他们,让他们觉得自责。” “所以你想找我谈谈?”他走在我前面,总同我保持着一步之远的距离,让我不会感到太紧张。 我轻轻应了一声。 驻足在石阶边,秦森取出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前方茂密枝叶掩映中的一块石碑,微微皱起了眉头:“也就是说,你信任我,不过不担心我会受到伤害?” 直白的问题让我无奈地一笑:“或许是因为你是专家,我觉得你会更懂该怎样处理。” 相机发出“咔嚓”一声声响。 “这种恭维我倒是一向受用。”眉间的褶皱舒展开来,他回身看向我,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明显闪烁着愉悦的光彩,显然已经被我的某些话取悦,“那么,现在说说看?你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你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把他拍下来。他就像一种独具魅力的艺术,也像我从前拍摄过的每一种事物,是这个世界给过我的最美的馈赠。我心中存着的那点期待,在那个瞬间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我仍旧期待明年春季的到来,期待能看到满树的刺桐花。 期待能和他一起来。 “其实我父亲有一些观点,和你的很像。”我听到自己告诉他,“比如你刚刚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我们开始并肩走。 那个下午我对他说了许多我父母的往事,每每提到曾经的快乐时光,都不得不停下来掉一会儿眼泪。秦森是个合格的聆听者,他从不打断我,也不会唐突地、主观地分享自我经验或是对我进行安抚和劝说。他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哪怕是我情绪激动得泣不成声的时候,他也只会递给我纸巾,用沉默鼓励我继续。 渐渐我不再那么容易伤感。回忆往事慢慢不再像我印象中的那样痛苦。 到了傍晚双眼红肿地跟着秦森返回住处的时候,我身体疲乏至极,心里却不再像出门时那样压抑难受。那个时候秦森还没有买车,我们搭公交车回去,恰好碰上下班高峰期,车厢里拥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身旁的一个男人一直在往我这边挤过来,起初我心不在焉并没有多想,直到他的胳膊有意无意地蹭过我的胸脯,我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然而不等我有所反应,秦森就已经拉过我的胳膊,将我扯到他身前。那是我认识他几个月以来,第二次靠他那么近。又一次闻到那股淡淡的松节油的气味,我浑身一僵。可他没有因此松开我,而是用左臂环住了我的腰,就这样将我揽进怀里,隔开了那个不断凑过来的陌生男人。 我僵直地被秦森搂着,能够感觉到他的下颚挨着我的后脑勺,温热的呼吸扫过我的头顶。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忘了他是个主动派。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里即便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即便有那么多独处的时间,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越矩的事。他待我礼貌而又尊重,唯一一次进我的房间也事先征求了我的同意,原因还是担心我会自杀。 这些都让我几乎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叫人目瞪口呆的主动方式。 但没过多久,我就稍稍放松下来。 我发现我并不是特别抗拒秦森的靠近。哪怕是这种突然的搂抱,也没有让我恐惧或者厌恶。我想到他那段时间的种种表现,忽然明白过来他不是不再主动,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习惯他的存在。 悄悄舒了口气。我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尝试着用指尖勾住他搭在我腰间的手。 他似乎也愣了半秒,才更紧地搂住我的腰。 “我知道一间不错的餐馆。”在抵达我们目的地的前一站,他忽然在我耳边开口,“晚上要不要去试试那里的菜?” 虽然已经在正常呼吸,但我仍旧不敢出声,只得点了点头。 他每一个字的尾音里便染上了克制的笑意。 “那就到总站再下车。” 那时车内拥挤,空气污浊,人声嘈杂。我却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还有自己的心跳。   ☆、第二十三章 因左手逐渐清晰的痛感而惊醒的时候,我闻到了医院里84消毒液的气味。病房内一片漆黑,窗帘紧拉,缝隙中看不到外头有光亮。秦森抱着我半躺在病床上,一条胳膊揽着我的腰,另一条胳膊则圈在我右臂外侧,右手正捏着我的右手搓揉。 原来是因为这个姿势,才会梦到以前的事。 我尝试着挪动左手,结果加剧了小指附近传来的疼痛感。切口似乎被接上了什么东西,就在最痛位置的上方,微凉,没有血肉应有的温度,也没有知觉。 “接上了。”察觉到我已经醒来,秦森捏紧我的右手,嗓音略显沙哑,“痛?” 他口吻平静,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情绪不稳。我不答,只继续试着翘起小拇指。V市这样的边境地区,走私和帮派犯罪并不鲜见,被砍手剁脚的伤者同样屡见不鲜,医院在断指再植方面的技术因而比较成熟,要把我的手指接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几点了?” “凌晨三点。”他还捏着我的手,沙哑的声线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在黑暗中闭上眼,我被疼痛折磨得疲乏,只能挪了挪脑袋,在他胸口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决定小睡一会儿来恢复精力。 “等天亮了我们就回去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你还要吃药。” “要留院观察。”没有同意,他缓缓用下颚蹭了蹭我的头顶,“我会叫人把药送过来。” “嗯。”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字的回应。 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我右手的指甲良久,他自言自语似的出声:“该剪了。” 困意已经将疼痛从我脑海中挤出去,我意识模糊,依稀记得从前还弹钢琴的时候,我总会及时修剪指甲。自从这几年断了弹琴的习惯,我便不再频繁修磨它们。倒是平时秦森精神状态糟糕时,我常常替他剪指甲,以防他伤到自己。 来不及深思他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我陷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了关门声。 “我说你们两口子也真够折腾人的。”王复琛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他似乎走到了病床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哗哗作响,“魏琳还没醒?”噪音停下来,“喏。” 我没有睁开眼睛,装作仍在熟睡。 “醒了,不想看见你而已。”秦森则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松开我的手替我拉了拉被角,语气平淡而生疏,“谢谢。药放下,你滚。” “这么绝情?”大约是早已习惯秦森这样的态度,王复琛非但没有感到尴尬,反而语带笑意地拖来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讨论案子的。”他身上带着股雨水的潮气,在他坐下的瞬间冲破室内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几天都下雨,但是自从江军正被带进局子,就再没有发现过尸体。这对他很不利。” “我知道。”答得事不关己,秦森重新抓起我的右手,把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指尖。我感觉到那东西夹住了我拇指的指甲,微微张开眼,正好看到它“咔哒”一声咬掉了那截多余的白色指甲。 指甲钳。他居然有闲情逸致给我剪指甲。 王复琛注意到我睁开了眼。他没有同我打招呼,仅仅是深深地敲了我一眼,眼神难得有些叫人捉摸不透。我不禁想象了一下我现在模样:头上缠着绷带,手也被纱布裹住,狰狞的缝线穿插在血肉中,颜色也被鲜血浸得通红。真是一副可怜的受害者形象。 “你说会是巧合还是什么?我总觉得这案子很诡异。按理说,能干出这种事的肯定是精神病患者。”他抬高视线看向秦森,稍稍拧眉,终于不再像往常那样摆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但是他的某些行为又好像非常清醒,不论是那种反侦察能力,还是一有大的动静就销声匿迹……比如说两年前警方在秋水镇展开地毯式搜索的时候,他突然就收手,几乎消失了整整两年。” “作案时间也毫无周期性可言。”秦森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他放过我的拇指,又捏住我的食指,把手里的指甲钳贴过来,卡进指甲和指尖的缝隙里,“不过鉴于这些比较出色的反侦察能力,凶手曾经‘三进宫’的可能性很大。不排除那两年他收手是因为入狱——当然是别的罪名引起的。” 见他要使力剪下那截指甲,我条件反射地朝后缩了缩手。秦森剪指甲有自己的习惯,他喜欢先剪中间的部分,再严格对称地剪掉两旁的,让指甲变成一个奇怪的六边形。他太注重图形的对称性,但我指肉和指甲的接合并不是那么规则,因此以前他帮我剪指甲的时候,总会剪痛我的手指。 发觉我想躲开,他用了点力捉紧我的手,飞快地剪下了那一截。这次他卡的位置比较浅,没有弄伤我。 “0.6吨的小货车,正当的工作,正常的家庭,‘三进宫’的历史,还有精神病史……”目不斜视地作出总结,王复琛叹了一口气捏捏眉心,“还是没法缩小范围。在V市这种边境城市,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太多了……” “暗娼。”这时候秦森已经利索地将我的食指指甲剪成了六边形,挪一挪手转而捏住我的中指,再一次用指甲钳卡住我的指甲,同时翕张嘴唇吐出了这两个字。 王复琛眯起眼,“什么?” “受害者都是暗娼。”解释的语气轻描淡写,秦森轻巧地剪好了我中指的指甲,又把魔掌伸向我的无名指,“最后一个死者周婉玲有个室友,李红娟。她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掩饰得不错,但还是暴露了她的工作。”他剪得很快,并且不论我怎么缩手都要把它再抓回来,执着到叫人无奈,“我没有当场揭穿她,事后才私下找过她。用了点不是那么合法的小手段,让她说了实话。” 指甲钳发出的“咔嚓”声几乎盖过了他那句“不是那么合法的小手段”。 “我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呢?”作为一个法律人,王复琛努了努嘴,耸耸肩一笑,“难道是因为你从来都不那么在乎破案手段的合法性?” 秦森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色平静如常,自顾自地继续道:“重新调查过所有受害者的身份背景之后,我发现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联系。除了都是暗娼这一点。” 抑制不住脸上玩味的笑意,王复琛抬手打断他,“可以问问你是怎么调查的吗?” “病例。”鼻腔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地轻哼,秦森驾轻就熟地剪去我无名指两角多余的指甲,“每个受害者在生前都会定期频繁地去做妇科健康检查,有的甚至会开健康证明。”食指捏到我的小拇指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好像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扫向了我的左手,而后又收回目光,捏紧我右手完整的小拇指替我修剪指甲,语调不疾不徐,从容如初:“偶尔也有□□撕裂伤和□□撕裂伤,以及经期性/行/为导致的细菌感染。” 半是惊异半是惋惜地长叹,王复琛表现得夸张而虚伪。 这一次秦森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冷哼,以示对他的做作表演嗤之以鼻。 “原本我打算从这里突破,借用肖警官的侧写在暗娼圈里找消息。但就像你刚刚说的,在V市这种边境城市,精神病的数量太庞大,以至于爱好嫖/娼的性/变/态也随处可见。” “所以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复琛摸了摸下巴。 冷淡地回了他一个音节,秦森紧接着又补充:“直到我看到俞美玉。” 王复琛的神情总算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不会想说江军正就是真凶吧?”他夸张地张大眼。 “俞美玉的证词给了我灵感。”秦森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放下指甲钳挨个揉了揉我的指尖,兀自刻板地背诵起来:“‘因为我丈夫随时可能旧病发作,所以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和他待在一起……在发现他对那些橡胶女模特做的事以后,我把它们全部扔进了湖边的垃圾箱。我怕别人发现,就一早跑过去看看情况,想确保垃圾已经被收走了……结果看到那两个姑娘在把那些橡胶模特扯出来……’” 脑海中浮现出俞美玉的脸。我记起她在公安局的一举一动,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那段时间我莫名对她产生的厌恶感。 而王复琛没有像我一样走神,他听完秦森的复述便沉默两秒,最后开口问道:“你觉得凶手会返回抛尸的地点察看?” “不,那是警方的想法。”秦森随口回答,我甚至能够想象他脸上寡淡的神情,“他们调出了所有新闻报道的照片和录像,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出现在抛尸现场两次以上的嫌疑人。” 王复琛抬手托住下颚,挑了挑眉梢,“那你的意思是?” “俞美玉坚持说她和江军正住在一起,如果江军正真的杀了人,她不可能不知道。”停止揉搓我的指尖,秦森宽厚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五指扣进指缝,“我认为这个说法很靠谱。恰好警方给出的罪犯侧写也提到,凶手有正常的家庭。”他伸出另一只手稍微揭开被子,抓着我的右手塞进被窝里,“因此我作出了一个假设——凶手的妻子知道或者怀疑自己的丈夫就是‘V市雨夜屠夫’。出于一种不安的心理,每当听说发现了新的尸体,她都会到现场看看。” 我突然就想忤逆他。于是我手腕用力,想要挣开他的手,把右手抽出被子。换来的却是他更大的力道。他不由分说地将我的手按回被子底下,压在我小腹上,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撤开揽在我腰间的胳膊,捞过枕头边的平板电脑递给王复琛,表现的若无其事,就好像我刚才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小动作:“根据这个假设,我重新调看了互联网上所有在抛尸现场拍摄的照片、录像和新闻。最后发现了这位女士。” 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王复琛才接过平板电脑,翻看屏幕上的照片。 “她在七个现场都出现过。”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哝。 “她的丈夫很可能在每个现场都出现过。”进一步引导他,秦森稍微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语气,冷淡得有些无情,不给人反驳的余地:“要不要向警方求助是你的问题。我只帮到这里,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确认她和她丈夫的身份。最好再把她丈夫的照片拿去给那些暗娼看看,如果他专挑暗娼下手,一定经常光顾她们。” 王复琛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悄悄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 “我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暗娼。” “公园。晚上九点以后,随便挑张长椅坐下,二十分钟内会有女人坐到你旁边,报价‘一百’或者‘两百’。”语速略略加快,秦森不甚在意地给他指明了方向,还不忘轻飘飘地补充一句,“要是你穿成现在这样过去,她们可能会叫价一千。” 愉快地笑起来,王复琛似乎十分乐于听到他这样的羞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我蠕动干燥的嘴唇,赶在他开口之前凉凉道:“你好像对这种事了解得挺多。” 两个男人都噤了声。 现在,他们谁也没办法再继续装作没注意到我已经醒来。   ☆、第二十四章 病房内的沉默大约持续了十秒,就被秦森打破。 “如果想要了解,”他难得以一种慢腾腾的斟酌语气开口,“我会有不下二十种途径了解得到。” 我试着抬头看他。很可惜,我只能感觉到他的下颚蹭到了我的鬓角,也许抬起脸来能用眼角看到他的表情,但我懒于转动我的眼球。“其中包括亲自试验?”我直接问他。 “其中包括亲自试验。”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答得肯定而缓慢,并且不做停顿地声明:“但你不会有机会因为这个发脾气。毕竟我没有采用过这一途径,将来也不会采用。” 这样的对白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大概是在秦森和我新婚不久,他应邀做一个讲座。当时X市正因为某所高校一名教授和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的消息曝光而流言四起,因此在讲座的最后一个环节,有个男学生壮着胆子站起来问:“秦教授,您这么年轻,在校内应该很受女同学的欢迎吧?那课后时间您是不是经常跟女学生一起私下交流课业问题?” 那个时候我就坐在观众席上,为这个直白赤/裸的问题皱起了眉头。 而讲台上的秦森面不改色,只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话筒:“我个人坚持非工作时间不答疑的原则,所以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在学校的上班时间,我不会和任何学生单独交流课业问题。” “那要是有学生在私生活方面向您求助呢?我是说就算在非工作时间,您作为老师,也不可能不管吧?”那人追问道。 秦森微微蹙眉像是在沉吟,数秒之后才松开眉心,习惯性地稍稍抬高了下巴:“我想我明白你要问什么。这样说吧,我跟任何学生的课后交流都是在校内的公开场所进行,至于其余的私人时间,我喜欢黏着我的妻子。她很漂亮,老实说我每天都在担心她被别人拐跑,所以只要有空,我都会跟她形影不离。” 底下的观众一阵骚动,笑声平息过后许多人忍不住交头接耳,或许都惊异于他已经结婚这件事。他本人则是趁着这个时候看我一眼,嘴角下拉以示无奈。我翘起嘴角回他一笑。这种嘈杂之中私密的眼神交流让我们的距离不像肉眼看到的那么远。 “另外,但凡是雌性动物要进入我们的家门,我都会事先征求我妻子的意见,决定权完全在她手上。这也是挑选宠物狗的时候我特地选公狗的原因。”这时他又郑重其事地出声,语速不疾不徐,令观众们慢慢安静下来,“当然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事实证明不管是智力多低下的品种,公狗都改不了它们好色的本性。” 他神情严肃,脸上不见半点笑意,却让观众再次笑出了声。 “秦教授,我注意到您看了很多次我旁边这位女士。”我身边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举手站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看我,又瞧瞧秦森,“她就是您的妻子吗?” “没错。”秦森坦然承认,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我。 这回不只是他,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往我这边看了过来。万众瞩目的感觉并不怎么愉快,所幸在我感到不自在之前,秦森已经抬了抬手示意观众,认真制止道:“不好意思,麻烦在场的男性不要看她超过五秒——我是个喜欢无理取闹的男人,比起生理心理学,更擅长吃飞醋。” 又是一阵笑声。大家大多把注意力重新转回秦森那里,只有几束视线偶尔扫过来,带着善意的好奇。他端坐在讲台上,远远给了我一个快得难以捕捉的笑容。一贯的傲慢,同时又有些俏皮的得意。我也悄悄回他一个微笑,情不自禁地摸摸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那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就好像他灵光的头脑、独特的幽默和奇特的价值观能够助他规避绝大多数风险。至少我曾一度这么认为。 “啧啧啧啧。”王复琛的摇头感叹瞬间将我扯出了回忆。 我转过头,恰好看到他盯着我的脸仔细打量,一脸忧虑:“你感觉好点了吗,魏琳?” 单是双眼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对于这张脸的厌倦感让我决心不再开口回应。 “老实说,我应该建议你跟秦森离婚的。”可惜他心理素质极好,对我缄默的反应无动于衷,仍在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上次是被他砸伤脑袋,这次是被他砍断手指,谁知道下次会被怎么样呢。”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你这几天跟简岚联系过了么?她要是知道你变成了这样……” “被他砍断手指”?这是秦森告诉他的? “闭嘴。”简单直接地打断他,秦森生硬的口吻中渗着股寒意,“滚。” 王复琛收住嘴边的话,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好吧,等我去会过暗娼再过来。”或许是看出秦森真的在发火,王复琛莞尔,撑着膝盖站起身,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喏,这是我的新号码。你要是真想跟他离婚了,可以聘我做你的律师。到时候给你友情价,嗯?” 考虑片刻,我接过那张名片。但很快,秦森将它从我手中抽走,撕成碎片扔进了病床边的垃圾桶。 对此也并不在意,王复琛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转身离开病房。我知道他明面上是在帮我,实际却从未打消当年的怀疑。这让我迟钝地记起王复琛曾经和简岚交往过一段时间,最终在三年前打那场官司时分手。没有记错的话,原因是简岚相信把简叔推下楼的人是秦森,而王复琛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我的怀疑。 他的怀疑触了简岚的底线,自然导致了他们的分手。 我正出神,就感觉到秦森重新捏起了我右手的手指。他用指甲锉一点一点磨那可笑的六边形指甲的棱角,直到把每片指甲的边缘磨到圆滑才肯罢休。这似乎还是当初我教给他的——在我第一次发现他是怎么给自己剪指甲之后。不过修磨指甲这种费功夫的事他很少去做,也只有替我剪指甲才会有这个耐心。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为对方修剪指甲。直到三年前。 “早上想吃什么?”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已经到了早上。单人病房窗口开在南面,室外依然是愁云惨淡的阴雨天,而室内则被天花板上顶灯放出的光亮充盈,鲜明的明暗对比造成了尚且没有天亮的错觉。我环顾一眼病房,找不到任何钟表的影子。 我便有些烦躁。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掌控不了时间,还是因为掌控不了秦森。 “你先吃药吧。”我哑着嗓子告诉他,“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没有提出异议,秦森随口应了一声,又淡道:“我叫护士送早餐过来。” 等到护士送早餐来,他才终于松开我,下了床。医院的早餐清淡,我口中无味,机械地喝下了一碗粥,又吃掉了两个肉包。秦森陪着我吃了一份,然后倒来两杯温开水服药。不久就有一个眼熟的青年找来病房,身上还穿着湿漉漉的雨衣,将手里一袋沉甸甸的书交给了秦森。 他把袋子里的书一本本取出来摊在病床边的时候,我才迟钝地想起那个已经离开的青年是谁:一个快递公司的快递员。这几年秦森时不时会寄一些东西给他的学生,多是些实验设计方案,且通过某种途径从不注明寄件地址。而每回来上门收件的,都是这个年轻人。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年轻人从不多话,和秦森也没有多余的交谈,好像两人并无联系。 这些摊在床边的书却都是我们家里的书。秦森放心让王复琛去取药,也放心让这个年轻人去取书。 “想看哪一本?”把书摆好以后,秦森才坐回病床边的椅子上,平静地抬眼对上我的视线。 扫一眼那些书,不出所料都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小说。我却一时感到倦怠,嘴唇像变成了石膏,无法动弹。秦森固执地坐在原处,看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不再如从前那样坐得腰杆笔直、故作正经。长期缩在沙发上的动作令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枯瘦的身体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内,使他看上去显得更加消瘦。他清醒时也不过是这副样子。除了眼神清明,其余的一切都大不如前。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毁了。他再也不可能变回从前的模样。 真奇怪。我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被彻底的毁了? “他们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良久,我木然地同他对视,听到自己慢吞吞地开口,“肖警官,王复琛……不管是谁,总有一天会查出来。”我说,“你也说过,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谋杀。” 秦森坐在那里,微弓着背,手肘撑在腿上,双手垂在两膝之间,十指虚扣,稍稍低着头,依旧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顶灯的光并未照亮他全部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沉默许久,他才语调平淡无波地出声:“我们谈谈。” 半躺在病床上凝视他,我一言不发,算是一种默许。 于是他先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去参与任何案件的调查。” “你做得到吗?”我问他。 “三年前我们就谈过这个问题。”他神色平淡,语速较往常要缓慢一倍,“在曾队长出现之前,我也做到了。” “但你不能保证时间再长一点,你还能做到。”身体的疲劳让我每说一个字要受一次折磨,可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没法控制我的声带和我的嘴唇,“三年前我们达成的协议根本就不公平。这三年我除了出门买菜、带你去医院复诊……还有其他必要的活动以外,从不和外界联系。我不看新闻,不上网,生活的全部就只有你和我自己。可是你不一样。你紧跟时事,可以和外界交流。把曾开瑞医生赶走之后,私下里你又和曾启瑞先生取得了联系,还有不少的交流。你甚至能让那个快递员为你提供额外服务——这些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实在敌不过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继续:“我觉得王复琛说的是实话。你根本不可能切断你和这些事情的联系。从以前开始——在我还没有认识你之前,它们就是你天生的使命。你有一种本能的欲/望要去介入。就算你给自己规定假期,也避免不了让它变成你终身的事业。” 秦森没有即刻回应。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仿佛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一座雕像。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不直接阻止我?”最终他嘴唇翕张,将问题抛给了我。 强烈的厌烦情绪侵占了我的大脑。我意识到,原来我在期待他不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我早该料到,他不可能正面回应。他做不到。 “我们谈点别的吧。谈这个没什么意义。”我感觉到自己皱起了眉头,无法掩饰面上烦躁的表情。脑海中恍然间浮现出那天他砸伤我脑袋之后,那只小白鼠在养殖箱里惊慌失措的影子。我便问他:“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怎么样了?” 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秦森闭口不言了两秒,才回答:“很好。”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快到生产期了。”忍不住喃喃自语,我顿了顿,又略略失神,“我什么时候会再有个孩子?”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再要个孩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森的声音才又一次钻进我的耳朵里,平静得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能让你更好受一些?” “你觉得呢?”我回过头看他,“你觉得可以弥补遗憾吗?” 与我对视了数秒,他张开嘴唇,不带情绪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不能。”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我挪了挪脑袋,靠上背后竖起的枕头,避开他的视线朝窗户的方向望去,“我也觉得不能。” 接下来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谁都没说话。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似乎都下到了屋子里。我耳边只剩下雨声。 “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那件事。”秦森第二次打破沉默时,雨声才逐渐远离。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不去看他,我盯着外边铅色的苍穹,那种颜色让云层都变得十分沉重,“他寄给了你录影带。” “我没有听你说过。”出乎我预料,他语气平缓而笃定,“你从来不提。” “没什么好提的。痛苦的事情还需要不断去回想吗?” “你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很严重。你需要找个人谈谈。” “创伤后应激障碍?”我麻木地张合着嘴,“我以为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这句话终于令他静默了片刻。 “你需要找个人谈谈。”然后他又重复。 “跟你谈吗?你是要给我做心理咨询?”我回头迎上他的视线,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秦森,你现在也是病人。我们都病了。你忘了吗?”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他面无表情地枯坐在床边,维持着最开始的动作,就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弹分毫。但就在我笑的时候,他的腮帮细微地动了动。 “谈谈。”两秒过后,他坚持,“谈你记得的。” “我全都不记得了。”后脑勺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我疲惫地合眼,隐约知道他要问什么,因此信口编造谎言,“回避和麻木造成的选择性遗忘,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之一。你知道的。” “五天前陶叶娜和你在厨房聊过几句。”秦森却不像俞美玉那样单纯,而是镇定地直入主题,“之后你情绪极度不稳定。你问过我,我是不是怪你。” 顿了顿,他声色平淡地陈述事实:“你记得。至少记得其中一部分。” 我睁开眼对上他的眼睛。 他也正在看我。 “不要骗我,魏琳。”他说。 雨声又渐渐近了。我眼前亮起一团火。跳动的火舌碰到了我的脚,要将我吞卷入腹。在灼烧带来的疼痛侵袭大脑之前,恐惧率先将我侵吞。我听到了我的声音。比后来任何一次哭喊和请求都要刺耳的声音。 “是我选的。”我告诉自己,也告诉秦森,“是我。” 他好像抱住了我。我不太确定。 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那同样是一个事实。 是我杀了孩子。 是我。   ☆、第二十五章 我惧怕火。 比起死亡,我更惧怕火。 至于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确定。只记得我父亲曾经说过,我在两岁那年经历过一场火灾。当时他和母亲都不在家,只有保姆留下来照顾我。恰好是冬季,我午睡的时间长,保姆小憩了一会儿,便如常趁着我还在午睡的时候出门闲逛。但那天她一时疏忽,忘了关掉她睡的副卧的电热毯。副卧紧挨着父亲储酒的小房间,不久就酿成了大火。 后来母亲每每提起那场火,都要拉着我的手掉眼泪,说我福大命大,没有被烈火烧死,也没有被浓烟呛死。倒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因为年纪太小,对这件事并无印象。可是我潜意识里怕火,只要见到那团小小的、发亮的跳动的火焰,就会感到毛骨悚然。因此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在我面前点过蜡烛。父亲戒了烟,不再使用打火机。甚至在过年时,我们家也不会划火柴放鞭炮。 接触火的机会少,我几乎都要忘了那种深埋在我潜意识中的恐惧感。 我也没有机会确认,那究竟是强烈到何种程度的恐惧感。 直到三年前那个人把我推到火堆边。 直到我听见自己的选择。 “是我选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机械地张合,不断重复,“是我。” 秦森把我按在怀里,一只手环过我的肩抓着我的左肩,力道大得像是要将肩骨捏碎。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不是你的错。”他在我耳边这么说。 不是我的错? 怎么可能。他怎么敢说这种谎话。 “是我杀了我们的孩子。”我尝试纠正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厉害。 “魏琳。”他用温热的手掌压住我的后脑勺,“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低下头亲吻我的头发,他一遍又一遍告诉我,声音低沉而隐忍,“我知道。” 我想说不要再自欺欺人,就算你骗得了你自己,也骗不了我。但我没办法开口。我的声带和我的嘴唇都不再受到我的控制,它们像被上了发条的节拍器,永远只能发出一种单调的声音。 “是我选的。”我说,“我杀了他。你不知道。” 那个人模糊的声音在脑海中闪瞬即逝。 “我不会杀你。我当然不会杀你。”他的声音随即从记忆深处钻出来,仿佛在我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发声,震动穿透了厚重的血层,直达我的大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不论受到什么样的折磨,都不肯放弃你的孩子。哪怕是在刚才我对着你的脑袋开枪的时候,你也没有松口。你可以为了你的孩子牺牲生命,我知道。你已经证明给我看了,我相信你。很伟大。”他不慌不忙,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强烈的气流挤压我的内脏,让我感到一阵叫人窒息的恶心,“不过你还记得我的假设吗?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人类会丧失最基本的道德。那么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多感人的事迹?为了他人甘受折磨,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就像你这段时间做的那样。” 我挣扎起来。我想要赶走那个声音。可它就在我的身体里,它摆脱不了它。 有什么,有什么可以杀了他?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人们心中总有一种信念或者爱,能够战胜恐惧。可我不那么认为。在我看来,原因只是他们面对的并非极致的恐惧。死亡不是他们最害怕的东西。只有在人们心底最恐惧的事物面前,我们才能看到真相。”那个声音轻笑一声,像是在嘲弄我毫无用处的反抗,“你想试试吗?”我似乎听到了他渐近的脚步声,还有身下的床板被抬起时发出的老旧的“嘎嘎”呻/吟,“来吧,我让你看看,你的‘伟大’究竟有多脆弱。”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忍不住尖叫,徒劳地朝前方的虚空伸手乱抓,妄图把那张根本不存在的脸撕碎:“去死!去死!去死!” “魏琳、魏琳——” 秦森摁住了我的胳膊,前额贴过来,贴紧了我的额头。我拼命摇动脑袋想避开,左手刚接上的手指在混乱的挣扎中磕碰了床沿好几次,疼痛和记忆同时揪紧我的大脑,我无处可逃。秦森却丝毫不肯退让,转而跨上病床,用膝盖抵住了我的手臂。 “魏琳……魏琳……”他两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看他,额头用力顶住我的,近在咫尺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是我,我在这里——你看看,你仔细看看——” 我渐渐看清了他。我们的脸挨得很近,近到我甚至能够看清他下颚细细的胡渣。他变得那么狼狈,衣衫凌乱,近两个月未曾修剪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快要遮住那双深陷眼眶中的眼睛。他太消瘦了。即使像此刻这样压制住我,也不至于让我喘不过气。我因而想起这几年我们是怎样过来的。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摆脱不了回忆。因为我根本没有真正活着。早在三年前我就死了。那个人夺走了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其中一个就是秦森。 失去了抵抗的理由,我脱力,跌回了病床上。 见我不再发疯似的挣扎,秦森重新靠过来,小心地搂住了我的身体。 “没事,都不是真的。已经过去了。没事。”我听到他在我耳畔安抚。 有风卷着雨水的潮气从窗口钻进来,拂过我的脸庞。我才意识到,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脸泪水。恨意没有来由地涌上心口。我的四肢好像瞬间被那种恨意灌满了铅,霎时不堪重负。 任由自己软瘫下来,在感觉到秦森支住了我的时候,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抬手捶打他。余光似乎瞥见左手的纱布被鲜红的血浸透,但我没有因此停下。仇恨促使我不停捶打他的肩膀,他的背。我多希望我的每一拳都有千斤重,能够捶碎他的内脏,让他生生死在我面前。我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出现? 如果我是那样不堪一击,如果我的本性是那样丑陋……他就应该来救我们的孩子,不是吗? 没有躲闪,也没有阻止我的动作。秦森仅仅是更紧地搂住我,任我无力地推捶。 等医生护士闯进病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按了铃。他们帮他制住我。针管扎进我的胳膊,镇定剂被推进我的身体。我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朦胧中好像还能感觉到,秦森紧紧抓着我的手。 四周安静下来。 静得就像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从地下室出来,回到我们在长岛居住的屋子里。 那时整个城市的供电系统已经在飓风“珊娜”的摧残下崩溃,街道上阒黑一片,我只能摸黑回屋,在玄关鞋柜的抽屉里找到手电筒和备用电池。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生怕不小心撞到什么或者跌倒,伤到孩子。借着手电筒的灯光来到客厅,我尝试用电话座机拨打秦森的号码,拿起听筒才意识到已经断电。 于是我上楼回卧室,打算寻到手机联系秦森。他那天还在布鲁克林开研究会,原定晚上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飓风而改变计划。经过书房时一阵冷风灌进来,我下意识地一颤,将手电筒的灯光投过去。书房原先紧合的窗已然大开,或许是锁没有上紧,被飓风刮开了窗板。 我想了想,还是关掉手电筒,轻手轻脚地挪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找到枪和子弹,躲到门后等待。但家里自始至终很安静,除了我克制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动静。我站在黑暗中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终于还是拿手机拨了秦森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留言录音。 “秦森,是我。”我在提示音响起后给他留言,“‘珊娜’刚才来过了,整个城都停了电。现在我们这里应该正好在风暴眼的位置,没什么风,还比较平静。你今晚赶得回来吗?听说‘珊娜’是往你们那边过去的。如果风刮得很厉害,就不要急着回来。安全第一,好吗?”我透过门缝往走廊里看了看,还在留意有没有可疑的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供电,要是家里的电话和我的手机都打不通,你不要急。我会一直待在地下室。” 说完我便结束了留言,把手机调成震动提示状态,塞进裤兜里。 靠在墙边屏息细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危险,我才握着枪走到床边,稍稍弯下腰在床头柜里翻找,准备把随身听一起带去地下室。 就在我摸到耳机线的那一刻,一双手从我身后伸出来,猛然用一块被药水浸透的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 分明是在那个最为平静的风暴眼。 我却被卷进一场永无止境的风暴。   ☆、第二十六章 睁开眼看到简岚,我没有太惊讶。 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身蓝色的OL套装,短发梳理得服帖。一开始她正一手抱着另一条胳膊的手肘,一手撑着下颚凝神思考,眉头紧锁。无意间瞥向我这边时刚好撞上我的视线,她才一愣,眉间的褶皱也跟着抚平。 “醒了?” 我点点头,环顾了病房一眼,找不到秦森的身影。 “王律师联系你的?”于是我问她。 “王律师?”简岚挑眉,思忖片刻才想起一个可能性最高的名字,便不自觉再次皱起眉头,“你是说王复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来V市了?” 看她的反应,不像是在撒谎。我合了合眼没有回答。镇定剂总能让我在醒过来的时候心情平静,而得知王复琛暂且没有给我添乱,我也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去处理那种烦躁的情绪。这很好。 “不是王复琛,我跟他很久没联系了。”不催我回应,简岚松开眉头主动解释,挪动了一下两条被裹在黑丝袜中的腿,放下撑住下巴的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是秦森叫我过来的。听说有个重要的嫌犯在拒捕的时候自杀了,警方那边通知秦森过去一趟。” “嗯。”我转过头往窗外看去。 外头还在下雨,低垂的阴云将天光挡得密不透风,只剩下人造光与黑暗抗衡。病房外还有不少走动声,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应该没有晚到停止探视。 “上次你才跟我说他状态不错。”稍作沉默,简岚再次开口,“你看看你现在被他弄成什么样了?” “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病床边安置了一个小平台,我的胳膊被固定在上头,基本和心脏的位置齐平。大概是因为手太凉不利于血液循环,平台边还有一盏侧灯照射我的手。 “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状态可不错。”兀自咕哝这么一句,简岚微微蹙眉,试探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我失笑,枕上背后的靠枕,长吁一口气,“他一直在坚持复诊,每天也都有按时吃药。三年了,这是他头一次犯病的时候伤到我。平时都不会的。这次也有我的问题,我出门忘了带手机,没有留言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他回家发现我不见了,才会发脾气。” 现在想想,的确是我回敬他的手段太激进。 但很显然简岚并不这么想。她拧眉注视着我,抹了亮色唇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许久,她才拧了拧眉心,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还在工作吗?教钢琴?” 摇摇头,我告诉她:“一直留在家里照顾秦森。” “他现在也没工作吧?”重新放下手,她神情严肃,“至少没有正式的拿工资的工作。你们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股票。”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还有他之前的存款。” 简岚听罢眯起双眼:“存款?”她想了想,“哦,对。他以前搞过很多研究项目,存款不少。而且回国以后他也不像那些老学究,对各种讲座不齿……倒是很积极地接各种讲座,出场费拿了不少吧。” 我支起嘴角笑了笑。 其实严格来说,还有秦森的父母留给他的那些画作。两位老人生前都是名气十足的画家,一个擅长国画,一个擅长油画。他们过世时把一半作品捐出去,一半留给秦森,任他处置。秦森还清醒的时候就提到过,那些画作他打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所幸这个不时之需至今还未到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简岚见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自己也勉强笑了笑,突然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抬眼对上她的视线,而她已经伸手按了铃。 护士赶过来听完她的询问,很快就把医生叫了过来。是个男医生,看上去不过四十岁,长相斯文清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胸前的工作牌上标着姓名周岩光。他两手拢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走进病房,没有急着追究有什么问题,仅仅是来到病床边弯腰检查了一下我的手指,调整侧灯的距离,又问了我几个基础的问题,最后才转头去看简岚。 “要带患者出去?” “带她出去逛逛,免得憋坏了。” 周岩光面向我颔首:“嗯,已经是第五天了,可以出去放松一下。毕竟你的精神状态会对再植手指的血液循环产生影响。”接着他不露声色地问道,“跟秦森说过了吗?” 称我为患者,对秦森却直呼其名。不难推测他和秦森早已熟识。尽管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秦森提起过周岩光这个人。 “没有。”我诚实回答,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吧。”没想到他只简单地应了两个字,便侧过身向简岚叮嘱:“一个小时之内回来。不要淋雨,最好让她一直坐着或者躺着。有意外情况就打急救电话,知道吗?” 一一应下,等周岩光离开,简岚才起身去把病房房门关上,帮我换衣服。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我们上车的过程中不需要淋雨。车开进一个居民区,刚好是熟悉的一带,我依稀记起去年年底我似乎来过这里,好像就在曾开瑞先生造访后不久,那天早晨秦森突然提出要陪我出门买菜。 将车停在路边,简岚扭头朝一幢居民楼下望了望,而后指一指某处,示意我看看。 我记起来,那幢居民楼楼脚就是那天发现“敲头案”尸体的地方。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瞧见一个女人跪在楼下。雨幕中她没有撑伞,单薄的身子被雨丝模糊,浑身的衣服都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更让那皮包骨的瘦小身型无可遁形。 “毛一瑞的母亲,董梅。”简岚在一旁轻轻出声,“你见过她吗?” “算是见过吧。”那次在公安局,看到过她的背影。 “毛一瑞死刑执行之前,我们电视台做了个关于‘敲头魔鬼’的专题节目。”随手关掉了雨刷,简岚小心探了探我左手的温度,似乎觉得太凉,紧接着就伸手打开车里的暖气,“他的父亲毛文窦是在节目播出那天自杀的。也就是最高院审查通过毛一瑞死刑立即执行判决的第二天。”抿了抿唇,她收手跌回驾驶座里,抬起左手巴住方向盘,右手还搭在换挡器上,微皱着眉像是有些心烦意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晚上看到新闻说毛文窦自杀的时候,我很愤怒。毛文窦有过抢劫致人重伤的案底,虽然毛一瑞很可能时因为小时候的脑部创伤导致额叶受创引发变态人格——这个你听秦森说过吧?好像这个理论还是他提出来的。” 想不到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会是简岚。我敷衍地点头,别过脸透过车窗去看董梅,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肖明的脸。秦森和曾启瑞先生他们在一起的话,说不定又会碰上肖警官。我不在场,也不知道他们会谈些什么。 简岚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但是我觉得,毛一瑞会变成‘敲头魔鬼’,说到底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毛文窦这个父亲的影响。等儿子犯了罪,他不仅不顾及别人的安危想替儿子顶罪,而且还在暴露之后选择了自杀这种逃避的方式。” “他患了重症肌无力。”我记起那回肖警官说过的话,“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顶罪和自杀或许也是不想拖累家人。” 后脑勺枕着副驾驶座的靠背,从我的角度微侧着脑袋就能看到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的董梅。还不到四月天,南方已经渐渐回暖,单一场雨却能让气温降下不少,更何况她已过中年,即便没有风湿的毛病,跪在那里也一定会冷。 “我知道。作为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替孩子顶罪……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简岚回应的语气略显急促,我知道这代表她情绪趋向激动,“但死者的家属会怎么想?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这种伤痛永远都没法弥补。如果真凶还不能被绳之以法,又或者对这件事也负有一定责任的凶手家属因为自杀而逃避了罪责……”声量逐渐拔高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回头,恰好看到她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双肩因隐忍而微微颤抖。良久,她才放下手,避开我的视线,眼眶通红地摇了摇头,嗓音已然沙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后知后觉的猜到她多半是想到了简叔。三年前得知把简叔推下楼的是我的丈夫之后,简岚的情绪很不稳定。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怒她,她对所有安慰她的人发火,对王复琛还有我大吼大叫。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她也像秦森一样,因为受到过大的刺激和精神压力,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 时隔三年,我以为她已经恢复从前的状态。但现在看来,她仍然没有彻底走出来。 “直到那天看到董梅。”像是失去了与我对视的勇气,简岚盯着挡风玻璃外虚无的一点,咽下喉中的哽咽,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合起了双唇,“她原先工作的工厂已经因为她丈夫和儿子的事,把她开除了。她找不到工作,只能每天拾荒。一到周末,她就会去每个死者家门口跪上半天。有些死者家属看到她,会对她拳打脚踢。还有冲她泼滚水的。她从来不躲,也不说话。只是跪在那里。”她每说一句话,眼眶中都有水光流转,面部的肌肉好几次由于极力克制眼泪而抽搐,“然后我发现,其实不论她沦落到何种下场……不论她是死是活,不论她有没有悔过——都不可能得到原谅。也许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仇恨的对象。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仇恨才能让我们不那么受到悲痛情绪的影响。”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自以为我已经亲手结束了一切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体会。 “所以一旦失去了外在的仇恨对象,就会反过来恨自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因此从那天起,我开始恨秦森。 也开始恨自己。 合上眼用手抹掉泪水,简岚吸了吸鼻子,稳住情绪才抬起头:“对,没错。”她终于转过头来,视线越过我,投向了远处的董梅,“所以我也会想,董梅不逃不躲,是不是因为她在恨她自己。我调查了一下她的背景,除了毛文窦和毛一瑞,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也只剩下自己可以恨。” 我也撇头看向窗外。这时候有个男人从居民楼里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好像在冲着董梅咆哮。隔着厚重的雨幕,我都能隐约听到他的吼叫声。他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孩子,不过四岁,正张着嘴嚎啕大哭。 是死者的家属吧。原本完整的一个家,如今只剩下男人带着孩子。 董梅呢? 我挪动视线去看这个沉默地低着头跪在大雨中的女人。 她原先也有一个完整的家。现下只有她自己了。 “魏琳。”简岚忽然叫我。 等我转首撞上她的视线,她才翕张了一下嘴唇,像是做下决定,郑重地告诉我:“我不会原谅秦森。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在犯病,如果神志清醒他绝对不可能把我爸推下楼。但是我不能原谅他。”她眉心发颤,竭力忍住要溢出眼眶的眼泪,“不然我不知道该恨谁。我怕哪天我只能恨自己了,就会变成董梅现在的样子。” 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按住她的眉心,我挪了挪指尖,一点点把她皱起的眉头压平。 “没事。你不需要原谅他。”我说,“我也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我的确从来没有奢求过原谅。不管是对简岚,还是对自己。 她喉中一阵呜咽,突然就抓住我的手失控地哭起来。 “你跟我回X市,好不好?”死死攥住我的手,她不停掉着眼泪,一字一句里是抑制不住的哭腔,“我只剩你一个家里人了,魏琳。”她哭着恳求,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眼里,嗓子哑得不像话,“我们回去,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好不好?” 挪了挪膝上的左手,以防那些滚烫的泪水砸到我的小拇指。我发觉自己表情麻木,内心也茫然一片。我不能理解简岚为什么要哭。她的每一声抽噎都刺痛了我的耳膜,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感觉。 “简岚。”为了掩饰这一点,我临时抓住了一个借口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稍稍收住了哭声,她抬眼紧抿着嘴望向我,等待我的下文。 抽出右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将目光转向前方的挡风玻璃。失去了雨刷的庇佑,整面玻璃已经被如瀑的雨水覆盖。 “我跟秦森的孩子,不是因为我流产而死的。” 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为了捋顺混乱的呼吸,还是因为惊讶而忘记了开口,“但是你当时告诉我……” “你问我为什么去美国之后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你。”我打断她,盯着挡风玻璃略略失神,“不是我不想联系你,是我不能联系你。” V市大雨滂沱的天气总会让我想起X市。那毕竟是我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城市,我不可能从没有想念过它。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如果可以,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去。“我被关在一个地方半年。就在X市。”将记忆中的那些场景概括为不具感情的语句,我慢慢回忆,“针插/进指甲缝里,被夹棍夹手指,电击……或许还有别的吧。我记不太清。” 一时间词穷,我抿唇不言了一会儿,才说:“很难熬的一段日子。孩子也是那个时候没了。” “那秦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一直在找我。”我偏首对上她的视线,不出所料看到她张大双眼,脸上的震惊还未彻底褪去。“但就算是秦森,也有办不到的事。”替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我平静地陈述,“他自己受到的刺激也很大。不然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过我?”简岚双唇微颤,来不及掩饰不可置信的表情,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捂住自己的嘴,而后不顾没有解开的安全带,猛地将身子探过来抱住我:“对不起,对不起……” 任由她泣不成声,我过了许久才记起要抬起胳膊回拥她。 “我不能再回X市了,简岚。”在她耳旁轻声重复,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我也不能离开秦森。” 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秦森把简叔推下楼以后,又将我绑在家里的那几天。当时我已经渴得快要脱水,迷迷糊糊中却只能看到满地狼藉。秦森连续几个晚上眼不交睫,早将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搬了下来,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发了疯似的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另一只手握着笔不停在一张又一张的稿纸上涂涂写写,嘴里念念有词。 “秦森……”我试着叫他,几乎用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我要水……给我水……不然我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他听了却猛然拂下餐桌上摞成山的砖块厚的书,双眼赤红,暴怒而神经质地冲着我吼叫:“不可能!谁都不可能让你死!” 我靠在门厅的墙脚,对他的怒吼早已麻木不已,厌烦地别过脸,不愿再看到他。 他便忽而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脚步错乱地向我跑过来,甚至撞倒了两张椅子。 “魏琳,魏琳……”他跪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逼我看他,颤抖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不要这样看我……” 无法掩饰面上厌恶的表情,我只能紧合着眼不吭一声。 “听我说、听我说——”只好捧着我的脑袋用额头蹭我的前额,他嗓音发抖,反复叮嘱,“你病了——你只是病了而已,知道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生病了……不要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知不知道?”他说完又胡乱地亲吻我的眼睛,胡渣刮得我脸颊生疼,“我会想办法治好你……我会让你变成以前的样子……谁都不可能让你死……” 他说谁都不可能让我死。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我送进地狱。   ☆、第二十七章 简岚没有忘记周岩光的交代,在一个小时内把我送回了医院。 可惜地下停车场车位已满,她只能把车停在医院里的露天停车场,然后艰难地探过身子在后座的行李袋里摸索,想找到一把雨伞。“我绝对带了。”她嘴里不住地咕哝,却没有摸到。情急之下她拧了眉头,直接把行李袋拎到了腿上,埋头翻找。 而就在这时,我这边的车窗突然被叩响。 我转过头,视线刚好落在秦森那双深邃的眼睛上。他弯着腰站在车窗边,手里撑着一把藏青色的大伞,脸上的表情被车窗上的水柱模糊。我注意到他换了身衣服,宽大的灰色卫衣搭上牛仔裤,令他看上去就像个大男孩。这副打扮让我想起从前我们一起去度假的时光。秦森平时总是穿得一本正经,到假期却十分随意,孩子似的脾性也愈发明显。 车窗被简岚摇下来。伴着外头微凉的空气和潮湿泥土的气味,他的声音第一时间传进车内:“我来接魏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仁里眼神清明,却直勾勾地盯着简岚,丝毫不遮掩目光中的淡漠和警觉。他起来精神状态不错,但眼眶底下的黑眼圈又比我上回见到的要深了几分,可见睡眠质量依然糟糕。 简岚同样没给他好脸色。 “等我找把伞,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她口吻不耐烦,瞥他一眼便扭回头继续在行李袋里翻翻找找,手下的动作变得更加粗鲁,用力拉大袋口的模样就像在把仇人开膛破肚。 “不用了,感谢你的好意。”秦森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语气冷淡地谢绝的同时,还不忘“好心”提醒:“我记得你三点还要回电视台录节目。” 止住手中暴躁的动作,简岚扫了眼车上显示的时间。她眼眶还有些泛红,胸脯也因克制情绪而起伏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向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还会来看你。”最后她说。 于是我同她简单道别,然后下了车。秦森在我打开车门时就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很大,脸上神情紧绷,腮帮因紧咬牙关而微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直接把我拎出车子。可他抑制住了冲动,仅仅是用力抓着我的肩膀,仿佛在以此防止我改变主意钻回车里。 等我完全从车里出来,他就伸展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撑伞的手往我这边挪过来,以免雨水溅上我的左手。没有再和简岚说些什么,秦森直接搂着我朝住院部大楼迈开脚步。倾盆大雨中,即便只是撑着大伞走了两百米的路程,裤脚也几乎湿透。他带我从电梯间上楼,从头到尾都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回到那间单人病房后,我坐到床边,伸手捞来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打算换身衣服。一只手行动不便,我原是打算按铃叫护士过来帮忙,却见秦森放下伞就径直走到我跟前,蹲下/身替我脱鞋。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竟然有冲动要缩脚躲开他的手。 太反常了。这几年都是我来照顾他,忽然的角色转换让我不能适应,甚至隐隐感到恐慌和愤怒。秦森也注意到了我的僵硬,可惜这没有影响他。他帮我脱掉鞋,而后又直起腰杆解开我牛仔裤的腰带和文明扣,拉下拉链。整个过程中他都微微蹙着眉心,表情严肃,从容不迫。 他起身示意我:“站起来。” 我知道他是要给我脱裤子。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就好像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接着我又想到,这三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因此我站起身,等到他把我的裤子脱下来,再坐回床边。他抖开我的睡裤,又蹲下来把裤腿套上我的腿。我再次站起来,好让他帮我把裤腰提到腰部。 脱下上衣之后,我抬起右手抱住左胳膊,等他再像刚才那样给我穿睡衣。空气微凉,摸到胳膊上鸡皮疙瘩的同时,我也感觉到胸脯产生了一定的生理反应。即使有内衣遮挡,仍让我有些尴尬。尤其在秦森的视线扫过我的身体时,我会忍不住肌肉紧绷。 这几年在他清醒的时候——又是在灯光下面这样没穿衣服的经历,根本不存在。我感到不习惯,更多的是不自在。我意识到我其实可以提出自己穿,不过现在再多此一举,只会让我更尴尬。 好在秦森反应平静,很快就给我穿好了衣服。 我躺回病床上,稍稍松了口气。周岩光医生似乎是掐着时间敲响了病房大门,给我检查过左手的情况,又打开了床侧的侧照灯便离开。期间秦森就静立在病床边,版垂着眼睑没什么情绪地盯着我的左手瞧。除了几个点头示意以外,他们几乎没有交流。 “周岩光,一个小时之前你们已经见过面。”等到周岩光离开病房,秦森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主动向我介绍,“两年前我帮他找到了他失踪的妹妹,在那之后我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系。”他顿了顿,脸上神情依旧寡淡,“以前我就有很多线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们一一介绍给你认识。” “嗯。”我敷衍了一声,侧过脸仔细打量那盏侧照灯。 秦森沉默了一阵。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微弓着背,也不如从前那般腰杆笔直,只能尽可能紧靠着椅背,双腿微微伸前撑住身体。 “我仔细想过了。”良久,他才再次出声,“关于再要一个孩子的事。” 我抬眼看他。他同样在看我,脸上神情平静。从我遇见他以来,就鲜少见他在看我时露出这种平静的表情。通常他看着我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在一个细微的表情或是眼神变化里流露出他的情感。 “你知道我的病这三年为什么没有好转。”语速适中地开口,他双唇翕张,被浓长的眼睫遮去小半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颜色深沉的眼底藏住了所有的情绪,“一方面是在药物治疗的同时没有配合心理治疗,另一方面是我从不按医生建议的剂量服药。”他说,“我很清楚那些药会对我的健康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既然光靠药物不可能痊愈,我就不该再让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每况愈下,给你更多负担。” 我疲惫地与他对视,“所以你把药倒掉。” “不是每次都倒掉。偶尔也会吃,但是吃得很少。在我觉得我需要清醒的时候,我会试着加大药量。”他解释得面不改色,语调也没有半点变化,“事实证明药物还是治疗还是有一定的作用。至少能让我在短期内保持清醒。” 总算让我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常常能保持清醒的原因。以前我对他偷偷倒掉药的事多少有所察觉,却想不到他还会自己控制药量。 “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外出一趟令我倍感疲倦,现在我只期望他尽快说到重点,这样我才能好好睡一觉。 “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大约是发觉我有些不耐烦,他终于切入了主题,“那么孩子会需要有一个……相对正常的家庭环境。”在修饰词上稍作停顿,他低下视线,抬手掩住唇鼻安静了几秒,才放下手抬头迎上我的目光,接着道,“也就是说,我必须真正地正常用药。而这也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影响。我可能会发胖,时常犯恶心,嗜睡,低血压,高血糖,像个婴儿一样把口水流得满衣服都是,更严重的还可能引起粒细胞缺乏症或者别的什么毛病。到时候我的神智在大多数情况下会保持清醒,但你不仅需要照顾孩子,还得照顾我这个病人。” 我禁不住要笑:“这就是你找到的借口?” “不。”出乎我的意料,他稍稍皱眉否认,镇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有信心同时照顾好一大一小。所以我觉得再要个孩子也不是问题。” 我的表情大概很困惑。 默不作声地观察完我的表情,秦森不紧不慢地补充: “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 “就算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也不代表你会过得轻松。”他瞥了眼我的左手,不过两秒,视线又落回我脸上,“因此你必须答应我,你不能再伤害你自己。那只会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更艰难。” “可以。”忖量片刻,我同意,“第二件事呢?” 出于习惯,他交叠起了十指,盯着我的脸足足半分钟,才最终张唇:“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 半躺在病床上看了他半晌,我不理解他想表达什么。 “这个我三年前就答应过你了。”我提醒他。 他严肃的表情没有分毫改变,就像他这个奇怪的条件: “再加一次保证会让我好受些。” 我看着他,一时没有作声。或许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就算再要个孩子,也不可能。 但我还是弯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保证。”我说。   ☆、第二十八章 或许是因为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进行过这种正常的对话,在我说出那句保证以后,怪异的沉默就在病房中迅速蔓延开来。秦森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坐在椅子里,十指交叠的双手随意搁在腿上,一脸微拧着眉的严肃神情,人像石膏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枕着靠枕回视他,打算等他先开口。从过去到现在,在我们同时陷入沉默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先打破僵局。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他便眨了眨眼,挪动一□体试图直起腰杆,同时低下眼皮避开我的视线,“你跟简岚。” “我告诉她我被绑架过半年。只是笼统提了一下,没有详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底似乎有光斑跳动,紧抿着唇沉吟几秒,大概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再次出声时微微眯起了眼,漆黑的眸子将视线刺向我的眼睛,嗓音有些沙哑,音调几不可察地提高了半个八度:“你答应过我。” “我没有说。”我不得不重申,“我不会告诉她后来我做了什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紧接着就问他,“案子怎么样了?‘V市雨夜屠夫’?” 冰锥般隐藏着温度和攻击性的目光并没有立即从我脸上挪开。秦森只字不语地盯了我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探出身子伸手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一本本摆到床边:“结束了。”他不再多提案情,把七本书摆好,而后靠回椅背前,稍稍挑了挑下巴示意我,“挑本书看。” 随手拾起一本薄伽丘的《十日谈》,我右手拎着书递给他:“你读吧。” 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做,秦森看了眼我手中的书,又将视线转向了我。他的面无表情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不可以么?”稍微抬了抬被搁到病床边小平台上的左臂,我借此提醒他我左手的小拇指才刚刚进行过断肢再植手术,然后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刚才你都已经帮我换了衣服。” 眸色沉沉地瞧了我许久,直到我快要累得放下胳膊,他才接过我手里的《十日谈》,脸色说不上好看地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开始读给我听。 秦森不擅长读有故事性的东西。他可以把授课的内容讲得引人入胜,也可以把讲座做得精彩非凡,但一到说起——或者读出有情节性的内容,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刻板而生硬,就像他每次查案时复述案情的口吻,甚至比那还要糟糕。我是在四年前发现自己怀孕之后不久发现这一点的。 那时身处国外,即便当地医疗技术远超祖国的医疗技术,但不是待在真正的家里我便总是不能安心,晚上常常难以入睡。数羊、听录音……各种催眠方法都不奏效。有一回我一时兴起,便拉了拉身旁秦森的胳膊:“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恰好伸手打开了床头灯,他眯眼适应灯光,好像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什么?” “讲个睡前故事。”我缩到他身边,将脑袋埋到被窝里躲避扎眼的光线,“小时候我妈也是这样哄我入睡的。通常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睡着了。” “魏琳。”他却不像往常那样欣然接受,反倒有要拒绝的意思,“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不定有效呢?”只好眯起眼抬头去看他,我笑笑坚持,“再说也可以提前适应。将来我们也要给孩子讲睡前故事,你该不会准备都推给我讲吧?” 他当时的表情告诉我,他的确有这个打算。 但秦森很清楚在深夜拒绝一个孕妇听睡前故事的请求并不是明智之举,因此他想了一会儿,开始给我讲一个“精彩绝伦”、“感人至深”的故事:“有一个小男孩,我们都叫他迪伦。他自小失去了父亲,母亲则依靠出卖肉/体为生。迪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母亲带各式各样的客人回家做/爱,玩弄各种花样……这些都激发了他内心的一种渴望。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性/变/态……” “秦森。”不得不打断他机械音一般毫无感情的叙述,我闭着眼叹一口气,“我想听正常的睡前故事,不是恐怖故事。” “实际上这是个悬疑故事。”他慢条斯理地纠正,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羞愧的情绪。 我无可奈何:“悬疑故事也不可以。你知道这不利于胎教。” “没错,这不利于胎教。”承认得坦然,他顺理成章地道出自己的难处,“但是我脑袋里只有悬疑故事。这已经是口味不那么重的一个。” 总算明白他的意图,我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胳膊,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你可以拿故事书过来。”我替他出了个主意,“在书房的书桌上面,育儿书中间,记得吗?” 只可惜事实证明,秦森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不论是读什么样的故事,他的语音语调都没有任何波澜起伏,让原本生动的语言都因此变得枯燥而乏味。所幸这不影响故事本身的催眠性,至少每回听他念故事,我都会很快入睡。 当然,要不是这种绝佳的效果,那段时间秦森绝不会即便臭着脸也要坚持给我念睡前故事。我想在他看来,听他讲故事能快速入睡这一点,根本就是一种对他人格的羞辱。 “这里的瘟疫不像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血就必死无疑。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越长越大,就有一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的大小。”此时他语气单调的声音不断钻进我的耳朵里,还和从前一样让人听了不免感到困倦。 我合上眼,任自己渐渐沉入梦乡。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接下来的两天,秦森都留在医院里陪着我。没有曾启瑞先生过来看望,也没有肖警官突然出现,又或者王复琛的不请自来。甚至就连简岚都没有在这两天联系过我。难得平静的日子让我情绪渐稳,不会再一睁开眼就感到烦闷。 出院那天恰好是周末。周岩光医生站在病床边交代回家后需要注意的护理工作,我没有仔细听,而是盯着前方空白墙壁上的某一点,在心里算着我的排卵期。这两天的平静让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很期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我一直执着于这件事,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另外的打算。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接到了简岚打来的电话。 “今天出院?”她在电话那头问我,似乎有点感冒,每说一句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晚上方便吗?我想去看看你。” 这时秦森已经盖好后备箱,绕到另一头的车门边,打开车门跨进后座,挤到了我身边。 “嗯,你等一下。”我简单告诉简岚,捂住手机看向秦森:“简岚说她晚上想来我们家吃饭。” 他用力关上了车门。 “如果我听错,”转过头同我对视,他的眼神颇为意味深长,“她是在问方不方便。” 听力可真不错。 “不方便吗?”我问他。接着不等他回答,我松开手机对电话那头的简岚说道:“方便。你大概几点过来?” 和简岚约好了时间,我们相互道别挂断电话。再扭头去看秦森,我平静宣布:“我已经同意了。” 他还保持着刚才转头的动作,不露情绪地注视着我的双眼。 大约五秒过后,他将脑袋摆正,对驾驶座上的司机开口时习惯性地微微抬高了下颚,语调从容,面不改色: “师傅,请先送我们去街口菜市场。” 虽说阻止不了我同意简岚上门做客,但秦森不可能完全任我摆布。他领着我在菜市场逛了一圈,买了足够五个人吃的熟食,以此预防到了傍晚我叫他下厨。整个过程他只花了二十分钟,这让我从中得到启发,准备今后也找个机会这样应付他的晚餐。 当然,回到家以后我并没有就这样放过他。 无所事事地坐在主卧的床边,我看着他将旅行包里的衣服整理好放进衣柜,时不时开口同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几天是我的排卵期。” “我知道。” “晚上不要再睡书房了。”我低着头拨弄床头柜上那盏台灯的电线,“别忘了我们还得再要个孩子。” “嗯。”他面色不改,从容不迫地把我的内衣裤搁进了衣柜内专门的小隔间里。 于是我又说:“待会儿再帮我烤一些小蛋糕吧。简岚喜欢吃。” 秦森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侧过身望向我,视线落在我的眼里,像是在凝神思考。 片刻之后,他神情认真,意有所指地开了口:“其实白天的受孕几率和晚上一样。” “但是我现在手痛。”我举起自己的左手,报以同样认真的表情,“不想做蛋糕,也不想做/爱。”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夫妻两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模式相处23333   ☆、第二十九章 下楼之前,秦森闷不做声地替我换上了睡衣。这也算是强制我待在床上休息。 不过等到他下楼,我还是掀开被子,趿了拖鞋尾随他到厨房。我站到厨房门边的时候,他正伸手把打蛋器从碗橱柜里取出来。转过身要去冰箱拿鸡蛋,他大约是在余光范围内捕捉到了我,动作一顿,立马转过身来面向我。 “回去床上。”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处,手里还端着打蛋盆和三个鸡蛋,面无表情地稍稍挑高了下颚,“这段时间你需要多躺着,利于血液循环。” 我不打算就这么回去,只靠在门边看着他,“你自己可以吗?” “你似乎忘了当初是谁教你烤蛋糕的,魏琳。”他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旋身把打蛋盆搁到了灶台边。我当然不会忘记当年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做蛋糕,毕竟我不像他曾长期生活在国外,遇到他之前我更擅长的是东方的小点心。 但实际上眼前的场景不容乐观:秦森试图把他需要的全部材料找出来摆在厨房里的工作台上,可他几乎翻遍了碗橱柜,依然找不到面粉、白糖和模具。我的视线让他渐渐变得烦躁,手下的动作也粗鲁起来,将碗橱柜的柜门关得砰砰作响。 “可是你刚才光是收拾衣柜就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便适时地开口,好心提醒他,“就算包括内衣裤,也只有十五件衣服。”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隐隐冒出一种近乎恶劣的快/感。我想激怒他,想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最好他能再次精神失控,把整个厨房弄得一团糟也没关系。只要能证明他已经失去某种条理,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 可惜我并未如愿。 秦森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背对着我静立两秒,接着便毫无征兆地侧过身若有所思地往我这边看过来,快得让我来不及收起嘴边弯出的笑意。 “魏琳。”并没有因我脸上的笑容而惊讶,他将我的身影牢牢锁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唇形好看的嘴唇一翕一张叫出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叫我忍不住绷紧全身每一寸肌肉,“你在戏弄我。”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从前他总会用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审视嫌犯,而此时此刻他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一种古怪的,好像我正赤/身/裸/体地暴露镜头下任人观看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因而感到愤怒,同时还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慌乱在通过大脑控制分泌出的某种激素作祟,令我禁不住沉下了脸:“是吗?” 然而秦森依旧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肯定道:“以此取乐。” 这样直白的回答让我有些恼羞成怒,只能转身快步走向客厅,不愿再继续同他对峙。 结果不等我走出十步,秦森已经飞快地追了上来,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将我扛到了肩上! 双脚腾空的瞬间我惊呼了一声,却没能阻止他。他就这么扛着我极快地穿过客厅,甚至在上楼时都没有缓下脚步,一刻不停地在半分钟之内把我扛回了二楼。我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半点不敢挣扎。虽说以前他也曾像这样扛过我一路,但这几年他的体能素质早已不如从前,我担心只要我稍稍乱动,他就会一不小心脱力将我摔下楼梯。 幸好秦森顺利把我丢到了主卧的床上,两手撑上枕头稍微俯□来防止我坐起身,不再紧揪刚才的话题,只嗓音低沉地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好睡个午觉。” “我已经睡了好几天了。”我不甘示弱,推了推他的胳膊试图反抗,“我要下去看电视。” “电视?你想看什么?”听罢眯起了眼,他漆黑的眼仁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意。 “新闻。”他眼底的愤怒让我稍感刺激,于是迎上他的视线,张嘴不自觉地继续尝试激怒他,“我也该了解一下时事了。而且你还没有告诉我‘V市雨夜屠夫’的案子究竟是怎么解决的,我可以自己上网找相关的新闻去了解。” 他抬手压住我的胳膊,“你知道你现在不适合接触外界。” “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在口头顶撞中寻找快/感,我下意识反问,歪了歪脑袋逼视他的眼睛,“凭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我在挑战他的底线,秦森并未像我期待的那样流露出更多愤怒的情绪,反倒是忽然冷静下来,眼底隐隐闪动的怒火也仿佛霎时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待在这里。”他坐直了身子,从床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失去他束缚的同时,我也失去了反抗的兴致,仅仅是躺在床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不然你会怎么做?”我翘起嘴角微微一笑,“再拿东西砸我的脑袋?” 他似乎摇晃了一下。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错觉,毕竟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最终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木着脸径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主卧。 这回我不再尾随。我仰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盯着天花板的一角等待。他还是会需要我。我有把握。 果不其然,约摸四十分钟过后,楼下传来了秦森的喊声。 “魏琳——”他嗓音嘶哑,声量提高了两个八度,懊恼的语气显而易见,“魏琳——魏琳!” 我下床,走向一楼的厨房。 秦森身子笔直地站在烤箱边上,沉默地目视我出现在厨房门边。他系上了围裙,手上戴着巨大的印着紫罗兰花纹的厨用手套,可尽管如此,他的衣襟和脸颊上还是沾有蛋白和新鲜的奶油。而他脸上不见愠色,也不似往常那样由于气急败坏而控制不住胸脯的大幅度起伏,只微挑下颚,拧着眉头像是在沉思。 烤箱的箱门大敞开,我知道它合不上。他遇到的问题显然也是这个。 因此我走上前,把厨房角落里摆着的那张椅子拖到烤箱前面抵住箱门,再蹲下来给烤箱定时。秦森还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唯有视线紧捉着我不放。 “这还是你上次砸坏的。”我慢慢解释,“所以每次用的时候,都必须拿椅子抵住。” 原以为他会闭口不语,我倒没想到他仅是沉吟片刻,便张嘴出了声。 “我需要向你道歉。”他口吻平静,好像已经将这声抱歉酝酿了无数昼夜,真正说出口时终于不再带有任何负面情绪,“抱歉。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不能给你自由。你现在的情绪就很不稳定,更多与外界的接触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扶着身旁的墙壁,我调转了一个方向靠着墙根坐下。瓷砖地板依稀透着凉意,所幸在略显闷热的室温中无足轻重。没有抬头看他,我意识到我不想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刚刚躺在主卧的床上毫无睡意,疲乏感却在此刻席卷而来。 “嗯。”我听到自己应了他一个音节。 木棍似的杵在那儿一阵,秦森总算走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了下来。我歪过脑袋,将侧脸枕在他肩头。他的肩已经不像多年前那样宽厚,略有些硌人。任我靠着歇息,秦森捏起我的右手把玩,半垂着眼睑,面上没有表情。 “后悔么?”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是来自遥远空阔的梦境,让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了睁眼。 “我不知道。”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答他,我的意识已开始恍惚,“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到现在。” 秦森似乎捏紧了我的手,却没有作声。 屋子里只剩下烤箱运作时轻微而持久的声响。嗅着他身上奶油香甜的气息,我在这响声中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忽而被客厅传来的门铃声吵醒。 感觉到秦森还坐在旁边,我抬起脑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腕表,不过下午四点。 “提早了两个小时。”简岚跟我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 “我去开门。”曲起膝盖站起身,秦森对自己系着围裙、戴着手套且满身狼狈的形象恍然未觉,就这么镇定自若地迈开脚步朝玄关走去。我也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很快听到秦森关门的动静。 他回到厨房,脸上神色不改,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来到烤箱边,挪开那张椅子,从烤箱里取出小蛋糕。 见他身后没有简岚的影子,我愣了愣,又往客厅那儿瞅了一眼:“怎么了?不是简岚?” “敲错门的动物。”他应得轻描淡写,把小蛋糕摆到工作台上,拿起刮刀和盛满奶油的盆子,准备给蛋糕抹奶油。 玄关的方向却再度传来门铃声。这次门铃急促,大概是来人不耐烦地反复按起了门铃。 我狐疑地瞧了眼秦森,亲自到玄关一看究竟。 当推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王复琛时,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秦森会直接关门回来。 所以我同王复琛对视一秒,选择了效仿秦森的做法,平静地重新合上门将王复琛关在门外,回身打算回厨房。 王复琛却不甘心地狠狠拍起了门板。 “魏琳!”接连两次被关在屋外,他的忍耐似乎已到达极限,抬高了嗓门喊得粗鲁,“好歹该看在我帮你们送过东西的份上让我进去!我有正事要找秦森谈!” 我驻足想了想,还是替他开了门。 王复琛依旧和往常一样西装革履,脸上的表情却不如平日里好看,大概是被我和秦森的举动惹恼,已经吝于露出虚伪的笑容。我和他相顾无言,只好侧开身邀请他进屋。正好这时秦森也从厨房来到了客厅,两只戴着厨用手套的手垂在身侧,同样不见好脸色,只远远地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着王复琛。 “王复琛,我认为你该改改你总爱扫别人兴的习惯。”他说,“没看到我们正忙吗? “哦,忙什么?”迈出一大步跨进屋来,王复琛平淡地将问题抛回给他,自己则弯下腰换鞋。 挑眉上下审视他一番,秦森丝毫不掩饰眸中挑剔而鄙夷的眼神,慢条斯理讽刺:“我以为在你全身上下的器官当中,至少还有眼睛的功能是没有障碍的。” 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王复琛弯起嘴角笑笑,对秦森这句极具攻击性的讥讽置若罔闻,倒是从容不迫地得出答案:“看来是做蛋糕。”他面露笑意,看看秦森,又转头瞧瞧我,“那可以顺便请我喝一杯下午茶吗?” “厚脸皮也该改了。”秦森给他的回应是扭头就走。 我无言以对。既然已经邀请他进了屋,自然不好再把他赶出去。 十分钟后,我端着两个小蛋糕和两杯红茶送进了书房。王复琛正站在书架前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些码放整齐的书籍,秦森则毫无表情地坐在沙发边,一手靠在沙发的一头支住脑袋,唇线紧抿,一语不发。 在我进来之前,他们似乎没有任何交流。 “有什么所谓的‘正事’?”等我把茶和点心搁到小圆桌上,秦森便开了口。 “我接受了一对夫妻的辩护委托。”王复琛回头看我一眼,而后踱步来到正对着沙发的那张高背椅前落座,端起茶杯呡了口茶,“他们的独生子涉嫌一起强迫幼女卖/淫案……目前案子还处在侦查阶段。” “很好,又是你擅长的伤天害理的案子。”恢复了往日语速飞快的状态,秦森交叠起食指搁在膝前,抬眼面不改色地朝书房大门的方向挑了挑下巴,“预祝你辩护顺利。现在你可以走了。” 摇摇头捏了一下眉心,王复琛好像倍觉疲倦:“听我说完。”他又喝下一口茶,“我已经和那孩子聊过了……” “侦查阶段可以聘请辩护律师吗?”我坐到秦森身旁,顺口打断他。 “三年前不可以,但去年法律修改之后这已经不是问题。”不知是第几次用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深深瞧了瞧我,王复琛斟酌着字句,唇齿间吐出的每个字眼仿佛都意味深长,“魏琳,我总觉得你好像已经和社会脱节很久了。” 我回他一笑。 “说重点,王复琛。”一句话中止了他的试探,秦森的口吻变得稍嫌不耐烦,两只拇指也习惯性地相互绕动起来,眉头紧拧,眸色晦暗,好像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不要总把你的注意力放到我妻子身上,不然我不保证我不会直接把你赶出去。” 顺从地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王复琛看向秦森,绕回了原来的话题上:“总之,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实是‘受害人’主动提出卖/淫的的请求,托我的当事人帮忙介绍顾客。”他稍微弯腰凑近秦森,“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找到有利于我当事人的证据。”   ☆、第三十章 停止拇指的小动作,秦森抬起一边的手肘撑在沙发的一端,稍稍用手肘掩住唇鼻,低下眼睑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片刻,他就放下手,面不改色地重新将视线转向王复琛的眼睛,再一次交叠起十指,语速稍稍加快,“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只会找能够证明事实真相的证据,而不是有利于某人的证据。” “无所谓。”王复琛应得轻巧,伸手端起了盛小蛋糕的碟子,“只要有证据。” 从喉口哼出一声轻微而意味不明的音节,秦森没什么诚意地翘了翘嘴角一笑:“我差点忘了只要有证据,凭借王律师你的能耐,颠倒是非黑白绝对不是问题。”他说,“所以我更没有理由为你提供帮助了,难道不是吗?” 王复琛嘴里嚼着面包冷笑。 要不是知道他们从前就习惯像这样火药味十足地打交道,我或许会试着插嘴调节气氛。但现在我只想找个借口离开。 碰巧有人按响了门铃,我赶在他们两个男人反应过来之前站起身:“我去开门。”然后径直踱出书房。穿过客厅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来的人不会是简岚,毕竟现在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早,她应该仍在电视台录节目。因此打开门发现是她站在门前时,我有些惊讶。 “魏琳。”像是看出我的诧异,她冲我笑笑,主动解释,“今天节目录得快,我就提前过来了。”她两手拢在薄外套的口袋里,略略缩着肩膀,鼻头微红,嗓音就像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带着浓厚的鼻音,视线很快扫过玄关那儿王复琛的皮鞋,“你们现在有客人?” 我迟疑了一秒。简岚和王复琛已经分手三年,从上次我提到王复琛的时候她的表现来看,这三年他们甚至没有多少联系。不知道突然间共处一室,会不会让他们感到尴尬。可思忖了那么一瞬,我还是告诉她:“你也认识。”而后侧身让她进屋,“进来吧。” 简岚的感冒似乎很严重,弯下腰换鞋时咳得厉害,直起身子后赶忙拧开手里那瓶冰糖雪梨汁的盖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我领她进屋,她扭头环顾室内的装潢,哑着嗓子开口:“怎么家具好像全是新的?” “前两天换的。”不打算让她知道秦森上回破坏家具的事,我随口揭过去,又转头问她:“感冒很严重吗?” “还好,就是不停咳嗽。”她摇摇头,从挎包中的保鲜袋里捏出一小块冰糖含进嘴里,吸了吸鼻子答得瓮声瓮气。 “我待会儿给你冲杯蜂蜜水。”停在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板,我才推开门走进去,让到门边示意简岚进来。她几乎是在跨进书房的瞬间就发现了王复琛,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即刻就被挑眉微恼的模样取代,嗓门也不自觉提高了一个八度:“王复琛?” 早从我走进来那一刻开始,王复琛和秦森就看向了门这边。只不过在简岚出现的时候,秦森将目光转向了我,而王复琛的视线稳稳落在了她身上。听到她略显恼火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看上去并不觉得吃惊,只从容地对上她的视线,略作点头,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冷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又?难道在今天之前不久,他们见过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没有对他这句话作出回应,简岚大步来到他面前,看了眼秦森,紧接着又死死盯住王复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为了王丽清的案子?你想让秦森帮你找证据?” 刻意不去看秦森,我仔细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直到感觉到秦森黏在我脸上的视线撤开,才匆匆瞥了他一眼。他枯瘦的身躯陷在沙发里,手上的厨用手套还没有摘下来,围裙上的奶油渍蹭到了裤腿上,深陷眼眶中的那双眼睛微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简岚,再瞅一眼王复琛。 最后,他突然望向了我。 被他这么一瞧,我自然措手不及,躲不开他的注视,只能回视他。所幸他只那样沉默地瞧了我两秒,就稍稍收了收下巴,示意我过去。我便关上门,听见王复琛口吻冷硬地回答:“这与你无关。” “王复琛!你还有没有良心!”简岚略微加重了语气,嘶哑的嗓音却让她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低吼,“你现在是堕落到什么地步了才会帮王少鹏这种人渣打官司?他在看守所里搞的那些名堂你还不知道吗?你好意思跑来这里让秦森帮他找脱罪的证据?”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咳嗽起来。 我转身朝她走去,仅能看到她面向王复琛的背影,双肩紧绷,埋着脑袋咳得收不住。王复琛皱紧了眉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捞起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已经略微伸了手要把茶杯递给她,却猛然止住了动作。半秒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坐下,将茶杯搁回小圆桌上,扫了眼秦森。 秦森竖起前臂以手掩唇,神色平淡而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有读懂他的暗示。 直到我清了清嗓子,秦森才看我一眼,而后摘下手套,起身把他自己那杯还没喝过的红茶递给了简岚:“纠正一下。”他顺势慢条斯理地撇清自己的关系,“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受他的请求。另外,我找证据的目的从来都是证明事实真相,不是所谓的帮任何人脱罪。”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扶住简岚的肩膀,把她拉到沙发边坐下,拍拍她的背,“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我对这个案子并没有兴趣,但直觉告诉我,我必须表现得关切一些。简岚和王复琛都已经看出来我跟从前不同,我不能让他们对我的怀疑愈演愈烈。 之前我不在乎这些,可现在不行。我反复告诉自己。现在不行。我还得再要个孩子。在有孩子之前,我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简岚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声,咽下一口红茶,短嘘一口气。她的脸颊还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而泛着病态的红色,眼眶也有些湿润,神色却很快镇定下来。我帮她把茶杯搁回了小圆桌上。 “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她当做朋友的一个男人骗/奸,还拐到休闲中心卖/淫。”她清了清嗓子,声线仍旧沙哑,幸运的是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三个月。三月里小姑娘就被强迫卖了上百次,还被休闲中心的老板毒打。”她抬起眼皮,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坐在她对面且与她只有一桌之隔的王复琛,分明是为我叙述案情,看起来却更像在用每一个字句拷问他,“小姑娘的妈妈好不容易跟亲戚一起把小姑娘找到、救出来,发现小姑娘不只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还染上了生/殖/器/疱/疹……这种性/病治不好,将来还可能诱发生/殖/器/恶/性/肿/瘤……小姑娘这一辈子都被毁了。” 然而王复琛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平静至极,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不慌不忙地开口:“注意你的措辞。”他对她回以同样冷冰冰的眼神,“卫兴蓝从没有对王丽清实施暴力行为。” 他们之间跌至冰点的氛围让我难免诧异。我记得以前简岚和王复琛还在交往的时候就常常吵架,但一向是扯着嗓子抬高音量的口舌之战,通常双方都处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仇人似的对视。 “还没到庭上你就开始为他辩护了?”翘起嘴角凉凉地一笑,简岚好像已经不屑于看他,转眸将我锁进了她的视野里。她望向我的那一刻,肩膀明显地放松下来,眼神也如她的嗓音一般柔和了不少:“王丽清……就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妈妈徐霞佩从去年一月找到女儿开始就试图报案,但是卫兴蓝——我是说那个‘休闲中心’的老板,他家在局里有人,所以公安那边迟迟没有立案。徐霞佩想去上访,结果两次差点被打死。”叹了口气,应该是出于习惯,她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捉住了我搁在膝上的右手,隐忍地合了合眼,接着盯住我的眼睛了,“现在那些背地里为卫兴蓝他们提供帮助的人都已经被公开处分了,案子在按正常程序进行调查。我们新一期的节目就和这个案子有关。” 我觉得她是想要通过眼神告诉我些什么。可我没法猜透她的意思。 “徐女士通过微博得到了社会关注。”秦森慢悠悠响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据说现在王丽清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已经确诊为PTSD?” 这才想起他也在场,我便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还直挺挺地背着手站在沙发旁,他刚才起身时找到的位置。但是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看着我,而是正微微低头看简岚,微抿嘴唇,脸上的情绪淡得叫人捉摸不透。 简岚抓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收紧。她回头去看秦森,张了张嘴:“创伤后应激障碍。”握紧我的手,她好像在借此给我安抚,“几乎每晚都会哭醒,多次试图自杀。” 秦森听完便朝我这儿看过来。我突然明白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在用暗示诱导简岚,好让她相信我这几年的变化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恕我直言,那些都是徐女士的一面之词。”王复琛打断他们的对话,搁下手里盛小蛋糕的碟子,语带讽刺道,“虽然有相关鉴定机构的证明,但王丽清多次试图自杀这件事尚未得到证实,奉劝你作为节目主播不要轻易传播谣言。” “传播谣言?”猛然扭过头去,简岚的嗓门赫然提高了两个八度,却仍在极力克制情绪,并没有真正吼出来,“十二岁的小女孩——只有十二岁,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的脑子里难道只有辩护费?”她的问题咄咄逼人,即便眯起双眼也挡不住眼中凌厉如刀割的视线,“她还因此感染了无法治愈的性病,今后很可能没办法生育。你知道这对一个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相较于简岚,王复琛的态度显然要平静得多。他始终神色不改,维持着那个懒散随意的姿态坐在椅子上,不躲不闪地迎着她的目光。 “我是个律师。”他说,“竭尽一切可能为我的当事人做辩护就是我的职责。这与被害人的损失没有任何关联。” “所以你心里已经完全没有‘公正’可言了吗?”身子难以自制地前倾,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逐渐加快,“你也看到了,徐霞佩为了还女儿一个公道,究竟挨了多少拳脚!卫兴蓝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还有脸对媒体声称那都是王丽清自愿的?!” 大抵是受情绪失控的影响,她才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再度咳嗽起来。她弓起身体埋下脸,一手捏拳抵在唇边,一面咳嗽一面试图停下,憋得脸颊通红,好像快要断气。我忙不迭替她拍背,又把茶杯送到她脸边,劝她喝点水。她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摇头,接着埋头咳嗽。 拿她没有办法,我抬头去瞧王复琛,原是想让他开口,却见他手中握着自己的茶杯,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简岚,脸上的肌肉因最大程度的隐忍而发颤。他握住茶杯的手指也用力得关节发白。我以为他会选择出声劝她喝水,但没料到他最后竟忍了下来,闭眼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刚才那副疏远的神情。 “公正?”他冷哼,“你觉得什么是公正?不顾事实真相,一味保护维护所谓的‘弱者’?”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简岚。她拿过我手上的茶杯给自己灌了一口红茶,总算止住咳嗽,再抬头反驳他时,嗓音也清亮了几分:“我从没说过什么‘不顾事实真相’。”一字一顿地强调,她紧盯他的双眼,“公正,公平、正义……这些都该在客观上每个人所拥有的条件平等的前提下进行。但是社会财富不可能平等分配,所以才会有更多对弱者的关注和优惠。难道你觉得贫困学生救助金的存在也是不公正的?” “我还真希望事实有你说的那么好听。”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王复琛反过来抛给她一个又一个的质问,“既然这么维护‘弱者’,当年做关于‘老人假摔’那个节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在那些无人赡养的老人一边?他们疾病缠身、生活没有保障,难道不是‘弱者’?你怎么不保护他们?” “你不能一概而——” 霍地站起身绕过小圆桌三两步来到我们跟前,他直接用这一举动打断了简岚已经到嘴边的话,随手把茶杯磕上小圆桌的桌面,弯下腰凑到她脸前逼视她的眼睛,继续他刚才的质问:“那个时候你父亲被人推下楼,你明知道魏琳和秦森都有嫌疑,而秦森已经被精神分裂症折磨得神志不清,如果被判有罪就只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进行电击和额叶摘除那种非人道的治疗——你为什么不维护他,而是不顾我列出的疑点,坚称魏琳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向后退了退,仿佛一时因他的质问而怔住,只震惊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张大双眼说不出一个字。 王复琛步步紧逼,不仅没有就此放过她,还毫无征兆地冲她吼了起来,每一个音节都因饱含愤怒而膨胀、爆裂,不断地刺痛我的神经:“醒醒吧简岚!你心里根本没什么狗屁‘公正’!你保护的所谓的‘弱者’,从头到尾只是你自己认定的‘弱者’!你以为你有多高尚?你就是个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的女人而已!” 从他嘴里蹦出我和秦森的名字开始,我就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刺耳的声音令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而几乎是在我闭眼的同时,几滴温热的水珠溅到了我的脸颊上。 我睁开眼,面前的王复琛已经满脸的茶水。他额前的头发都被茶水濡湿,棕红色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来,还有茶叶黏在他的面颊上,挡住水珠的去路。他整个人就好像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与简岚对视。 而简岚手里盛满茶水的茶杯已空。她胸脯起伏得厉害,眼眶通红的杏眼死死瞪着王复琛的眼睛。看来是她把水全泼在了他脸上。 不等我作出反应,王复琛便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不要再打着公正的旗子骗自己了,简岚。”他垂下眼皮回视她,面上神色镇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善良。” 我瞥向简岚。她盯着他,不吭一声。 王复琛不再看她的眼睛,转过身拍了拍秦森的肩膀,留下一句“有决定了就随时联系我”,便兀自离开了书房。我瞅了眼秦森,他也刚好在看我。刚刚我一直没有留意他的反应,不过单从他现在波澜不惊的神情来看,即便是目睹刚才那种意外情况,他也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感觉。 稍稍挑了挑下颚,秦森示意我去送王复琛。我会意,起身加快脚步追出去。 等我来到玄关的时候,王复琛已经换好了鞋打开门。 “要不要擦干净再走?”我上前走到门边,握住门把问他。 “不用。”他跨出门框停在门外,回身抬起眼皮撞上我的视线,明明是一身狼狈的模样,却好像直到这时才真正冷静下来,对我低声嘱托:“麻烦你等下给她泡杯蜂蜜水。她咳嗽厉害。” “嗯。” 得到我的回应,他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还爱她。”几秒过后,他才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不过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我站在门边,不确定这种时候该作何回应。 “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这种人。在她心里亲情第一友情第二,自己第三。爱情排在后头。很不巧在她看来你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家人。”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的脸,“所以我知道从我怀疑你开始,我跟她就不可能继续下去。” 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不自在。我不敢直接关门,只得收拢五指抠紧门把。 “但是你不一样,魏琳。”像是没有察觉我的不自在,他依旧紧盯着我不放,“我从前就不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秦森不该有人生伴侣,也是因为你这个人——”拖长了尾音停顿下来,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你这个人太没有棱角了。你的生活圈小,交心的又都是些不会强人所难的烂好人,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在某些问题当中作抉择。更重要的是,你把所有你爱的人看得比你自己重要。这些都让我看不惯。因为老实说,你的存在会让我觉得难堪。就好像你比我幸运,比我高尚。” “只是个人价值观的问题。”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敷衍他道,“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去比较。”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是真正做得到的人又有几个?至少我做不到心如止水。” 猜不透他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我只好回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以前大概做得到吧。” “你以前做得到。”他却对此肯定,“我看得出来。” 这样的反应稍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现在呢?”我问他。 “你自己比我清楚。你已经变了。” 我笑了笑。 “就当是为了简岚,”他脸上当然没有半点笑意,“你愿不愿意再做一次以前的你?”也许是发觉这样的表述太含糊,他忖量片刻,“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是谁把简叔推下了楼。”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哪怕真的是我,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抬起头,挪动视线去看他那双眼睛,“王复琛,接受一个自己深爱的、信任的人是杀人犯这件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告诉他,“更何况我没有把简叔推下楼。这就是事实真相。” 而且我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高尚。 没有真正事到临头,谁都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真面目。   ☆、第三十一章 王复琛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 在上车之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我远远同他对视,没有开口道别。他的眼神在告诉我,他不会就此罢休。他这个人太过执着于刨根究底,这也是从前秦森认为他不适合律师这一行业的原因。如今王复琛已经发迹,却仍然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也不知道这种刨根究底的精神最后究竟是会害死我,还是会害死他自己。 等目送他的车驶远,我才转身回屋。 或许是受到王复琛那番话的影响,简岚一整个晚上都心情不佳。哪怕是在厨房和我一起帮秦森打下手的时候,她也表现得格外心不在焉。我原以为她是有备而来,没想到直到吃完晚餐早早离开,简岚都只字不提上回我告诉过她的那件事。 “你会不会帮王复琛?”反倒是在临走前,她突然主动冲秦森开口,紧接着不等他回答,就率先懊恼地皱起眉头摇了摇脑袋,“算了,那是你自己的事。” 秦森端着两只碗身形笔直地站在餐桌旁,看看她,再瞧瞧我,似乎也并没有要回答的打算。 我把简岚送到了门外。她停在自己的车边,低下头来在挎包里翻了好一会儿车钥匙。 “其实只要你开口要求,他肯定不会接受王复琛的委托。”说这句话时她没有抬头,而是拎了拎挎包,想要确定钥匙是不是真的在里头。 我弯起嘴角笑笑,“我觉得不会。” 总算捞出了车钥匙,她吁了口气,略显责备地敲了我一眼:“明明只是你不想逼他而已。” 稍稍一愣,我无法理解她这句话。我不想逼他?是这样吗? 这种说法让我莫名感到恐慌。 幸运的是简岚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同我道别。我抱紧双臂立在门前,等待她的车消失在夜色的尽头。夜风刮过我的脸颊,我忽然感到胃部不适,有点作呕。捂住嘴咽下呕吐的*,我回身准备回屋。今天的一切都让我不大舒服,我需要早点休息。 可就在我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一双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从我脑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 我一吓,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来人迅速拖到了别墅旁的灌木丛后头。在我试图反抗的时候,对方克制而急促的声音忽而响起:“魏琳小姐、魏琳小姐!”她捂紧我的嘴,小弧度摇晃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冷静下来,“不要怕,是我——陶叶娜,你还记得吗?” 的确是陶叶娜的声音。她声线有些颤抖,整个身子也隐隐发颤,显然对这种危险的行为没有任何经验。我便收住扭动挣扎的动作,也不再紧抠她的胳膊,放松身体好让她卸下警惕。 果不其然,见我不再尝试挣脱,她不过五秒就松开了对我的束缚,只很快又抬起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的身子掰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竖起食指抵到唇边:“小声一点。”她说完便向灌木丛外头张望,好像是要确保没有人发现我们。 迅速打量她一眼,确认她身上没有带武器,我才悄悄把手伸进外衣的口袋里,握住那柄防狼三截甩鞭。“你想做什么?”后退半步与她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我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盯紧她的一举一动,“秦森还在里面,要是我短时间内没有回去,他会出来找我。” “我知道。”听到我的声音才转头将视线投向我,她神情紧张,一直在留意观察周围的动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把手放在衣兜里的小动作,“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该说的我上次都说过了。”我又往后退了半步,“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去问秦森。”刚才挣扎的过程中似乎磕碰到了左手的小拇指,此时此刻我已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接口发疼,希望不是撕开了皮肉。 “不,这件事我只能问你。”陶叶娜使劲摇了摇头,呼吸还有些急促,“我知道秦先生不会对我说真话。”吞了口唾沫,她嗓音抖得比适才更加厉害,“‘那个人’……你上次提到过的‘那个人’……就是Sanchez Harris,对不对?” 几乎是在那个名字钻入耳内的瞬间,我僵住了身体,脑子里忽而一片空白。 “三年半以前……Sanchez Harris的私人飞机载着他本人和另一名乘客离开美国,在X市的国际机场降落……从那以后,Sanchez Harris就失去了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朝我走近了一步,隐在暗处的脸被刺破银杏树繁密枝叶的昏黄灯光打亮,终于让我看清了她苍白的脸,“当时和Sanchez Harris一起去X市的,就是你,对吗?” 她那仿佛知晓一切后震惊而不可置信的表情与我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合,某个瞬间我竟然觉得她的脸和秦森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很像。太像了。她和秦森。 “他绑架了你——所以之后秦先生才会独自回到X市——他找了你半年……半年!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陶叶娜还在缓慢地向我靠近,那张恍惚间与秦森神似的脸慢慢逼过来,让我忍不住抽出衣兜里的防狼甩鞭,摁下开关用力抽向她的脑门! 这一鞭来得措手不及,陶叶娜完全没有预料,生生挨了一下痛呼一声!我借机伸脚一扫她的下盘将她绊倒,同时跪下/身坐上她的后腰,听到她还在呻/吟便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俯身凑到她耳边。 “你是谁?”我揪紧她那头细软的长发,压低声线逼迫她回答,“你还知道多少?” 她吃痛地倒抽一口冷气,大抵还没能从疼痛感中抽离,一时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我急躁得突然就想杀了她。 “魏琳——”别墅大门那边却赫然响起了秦森的声音,恐怕是他见我没有立刻回去,已经出来找我。 灌木丛里并没有陶叶娜想象的那么隐蔽,它距离别墅太近了。秦森很快就会找过来。 我看一眼陶叶娜,只能猛地拎起她的脑袋往硬邦邦的泥地上一砸。她细微的呻/吟戛然而止,失去了意识。捡起刚才被我扔到脚边的防狼甩鞭,我把它塞进兜里,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挤出灌木丛,刚走出五步就险些撞上了走出拐角的秦森。 他已经解下了围裙,穿着那身单薄的衬衫和西裤,面向着我背光而立,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清,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视线灼人。 “去哪了?”他在看清我的第一时间就张了口。 “看到一只猫。”我下意识骗他。 他的目光却已经落到我的腰侧,平淡的语气中透不出情绪:“看到猫需要用防狼甩鞭?” 低头扫一眼衣兜,我才发现刚刚行事匆忙,把防狼甩鞭塞到兜里之前我忘了将它收拢,鞭头就这么探出了兜口。我抬头看他,没有慌张,只又编了一个谎话:“不确定是猫还是黄鼠狼。”话音还未落下,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我知道秦森不可能相信我的鬼话,但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给嘴唇和声带下达撒谎的指令。 不出我所料,秦森仅仅是看了我一眼,便绕过我挤进了灌木丛。我飞快转身紧跟在他后头。他在灌木丛后边那片泥地驻足,环顾四周,面上神色不改。我停在他身边,发现陶叶娜刚才昏迷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她逃走了。 有什么反光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我仔细看看,注意到她拉下了一条手链在灌木丛边。这让我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浑身肌肉僵硬,甚至连呼吸都不能自已。我能够发现的东西,秦森不可能发现不了。我的余光好像已经捕捉到他低头看向那里的细微动作。 但几秒钟之后,他只是蠕动双唇吐出四个字:“走吧,回去。”语罢便在转身挨到我胳膊的同时抓住我的右手,拉着我拨开灌木丛挤出去。我尚且惊魂甫定,拿不准他究竟是没有看到那条手链,还是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 他会装作没看到吗?我不确定。如果真的是装作没看到,那他有什么目的? 不论是陶叶娜的消失还是秦森的反应,都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彻底回过神来。这直接导致冲完澡以后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一个小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距离秦森去浴室洗澡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他在干什么? 我趿了拖鞋下床,原想要去楼下找他,却在准备下楼之前听到阁楼上依稀传来了浪潮声。α波音乐——那是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声音。犹疑一会儿,我选择先上阁楼。扶着楼梯拾级而上,能够嗅到空气中潮湿木头的气味。阁楼往常都是用来储放杂物,过去这三年我也只会在大扫除的时候连带着把它打扫一遍。V市的春季和X市一样会有返潮,而这些天我跟秦森都待在医院,恐怕阁楼里的杂物都已经生了毛茸茸的霉斑。 灯光从四方的楼梯口投下来。 “秦森?”快要爬到阁楼时,我抬高声音叫他,希望能听到他的回应。 秦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那个四方小窗似的楼梯口。他穿着那身灰色的家居睡衣,蹲在白炽灯暖融融的光线里,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把右手给他任他拉我上去,等真正到了阁楼,我便发现这里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不同。秦森把杂物都收拾到了别处,腾空了整个阁楼,又在靠窗的地板上铺好了床垫和被褥。位于阁楼顶部的那扇天窗被打开,抬起头就能透过厚玻璃看到外头的星空。 “我都快忘了阁楼还有这个设计。”我一时没法把注意力从那扇天窗上挪开。在我的印象里,自从这幢别墅建成,这扇天窗就一直被木窗叶封着,从未打开过。久而久之,我已经快要忘了它。 “这里跟X市不同,晚上能看到星空。”秦森把我牵到地铺旁,解释得从容不迫,“原本设计的时候就是希望今后有机会跟你一起看看,可惜这三年多都荒废了。” 脱下鞋,我跟他一起爬到床垫上,并肩躺下。仰躺在这个方位视野最为广阔,可以看清夜空中点点汇聚成河的星光。秦森说的没错,这里和X市不同,X市的夜晚从来瞧不见半点星光,而这里的夜幕却能勾勒出银河的形状。 我不由想起X市的夜晚。夜空如墨纸,渐渐浸染了城市霓虹灯淌出的颜色,从此再未黑得纯粹。V市的夜空则透着深沉的钴蓝色。那是被银河中忽明忽灭的星光照亮的色彩。 “我在灌木丛后面看到了一条手链。”秦森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如果没有记错,那是陶叶娜的手链。”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他果然不过是装作没有发现而已。 “你攻击了她。”静默片刻,他口吻平静地陈述。 “你教我的。”没打算否认,我依旧盯着玻璃窗外闪闪烁烁的银河,“要学会自保。” “所以那个时候你杀了他?”抛给我这个问题时,他的语气出奇地平淡,就好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我赶到的时候,你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人伤害我们。” 我缓慢思索了几秒,才明白他在指谁。 “你信吗?”我于是问他。 秦森没有即刻回答。他握住了我的手,习惯性地攥进手心。 “不信。”半晌,他才慢慢出声,“我说过,人类的表情和眼神能够暴露很多信息。”顿了顿,他捏捏我的掌心,“当时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撒谎。” 我合了合眼。目之所及是一望无垠的星空,视觉效应引起了某种生理反应,加上角落里音箱播放的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我不再感到心烦意乱。 “那为什么还要帮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兴许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问,他这回没有多做犹豫,“我信奉的是唯物主义。我知道生理上的变化会给心理带来什么。”他说,“如果不是那个手术,你不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疲乏,我静静听着他的声音,竟觉得那像是从遥远银河传来的呓语,跨过几亿光年的距离,早已变得模糊不已。只有他掌心的温度隔着皮肤裹住我的手背,真实可触。 我突然感到讽刺,禁不住轻笑:“所以那些因为事故而引发变态人格的罪犯,其实都没有错吗?”彻底合上眼,我让自己陷入短暂的黑暗,“秦森。你在自己骗自己。” 他有几秒的沉默不语。 “没错。我在自己骗自己。”而后他坦然承认,直白的态度一如从前,“有时候我也会有种错觉,觉得你还能够产生感情。就像上次,你告诉我你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七年前我们之间那些往事。”他结着厚茧的指腹缓缓摩挲我的手心,仔细得好像要将我手掌上每一条纹络的细枝末节摸清,“所以我偶尔会想,或许你当初动手的确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仍然闭着眼,我细听溪水低颂似的流动,没有开腔。 “但这是个悖论。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真的还有感情……”他低稳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要同流水声融为一体,卷着凉意淌入我耳中,“就不会用采取那种手段。也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我却能够感觉已有滚烫的液体从我眼角渗出。我紧合着眼偏过脸,好让它们快些滑下我的脸。 “你爱我。”我说。 沙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眼泪。 秦森伸手掰过我的脸,侧身把我揽进怀里。 “我爱你。”他的声线依旧平静,一手扶着我的后脑勺,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前额,“魏琳,我们试试。”力道适中地揉捏我的后颈,他以此作为安抚,“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们试试。” 我把脸埋向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任由泪腺胡作非为。 空气中还漂浮着受潮木材湿凉的气味。溪水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后来的事我印象不深。只记得沉沉浮浮中我们紧贴彼此,好几次我以为已经结束时,又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扫过耳际,嘴唇轻咬我的耳垂:“再来一次,魏琳。”他似乎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再来一次。我们再来一次。” 我时而看得到星光,时而又好像沉入了水底,只能如溺水般抱紧他,寄希望于他能把我救上水面。 “不要分心,魏琳。”每到这时秦森都会轻吻我的脖颈,继而将干燥的双唇贴向我的耳,“不要去想以前的事。” 可我知道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我们也不可能有未来。 如果不再回想过去,我又怎么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陶叶娜一直执着于真相是有原因的…… 她想找到秦森发病的原因,然后想办法让他痊愈。为什么她那么在乎秦森呢?也是有原因的…… 她喜欢秦森这是肯定的,但她不算女配,因为她对秦森的感情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_(:з」∠)_ 话说我至今为止都没写过太多关于秦森家人的事呢【这个也算提示吧   ☆、第三十二章 往事再度来到梦里。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我摆脱了抑郁症后不久,站在秦森的书房环顾那三面书架墙上的书籍。秦森住的那间套房中,面积最大的房间不是主卧,而是书房。他似乎是打通了书房和隔壁客房之间的那面墙,再把除了有窗的那面墙以外其他三面墙都设计成了书架墙,在最大程度上腾出了藏书的空间。从前我受到抑郁症的影响而从未好好瞧过他书架上的书籍,那天粗略一看,便发现分类粗糙,排序也比较混乱。 恰好这时客厅那边传来了秦森准备出门的动静。 “秦森,”我于是赶到玄关找到他,果真见他正在弯腰换鞋,臂弯里还搭着一件灰色毛呢大衣,“我发现你的书排序有点乱,建议我帮你整理一下吗?”将手拢进衣兜里,为了让他放心,我又补充一句:“我在市公立图书馆工作过一段时间。” “那就麻烦你辛苦一下了。”他还在系鞋带,只略微朝我侧了侧脸,对此不甚在意,“顺便一提,要是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随便拿。” “好。”仍立在他身后,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很少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因此我考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他:“又有案子么?” “谋杀案。”总算直起了身,秦森披上大衣,胳膊钻进袖管里,展开手臂拉了拉领边。 我见状上前替他整理衣领,他顺势转过身来面向我,任我为他捋平领口,再摆正领带。 “注意安全。”我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给他一个笑容。 没想到他理所当然地俯下身回了我一个吻,“一定。” 接着他就在我愣住的间隙匆匆出了门,留我一个人站在玄关慢慢平复过快的心跳。 据说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就包括亲吻和拥抱,有时我也拿不准这是他常年生活在国外养成的习惯,还是刻意给我的亲昵。 在那之后的一整个星期,秦森都没有回家。他定期托人报平安,却不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好在我一个人在家也过得清闲,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他的安危。只不过总会怕他深更半夜突然回来,想替他留一盏灯又觉得太耗电费,我就只能每晚缩在沙发上休息,好在他回来的第一时间给他开灯。 所以在第二个星期一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副卧的床上时,我意识到秦森回来了。于是我趿了拖鞋下床洗漱,再找去主卧,看到房门大敞,屋里头却没有他的人影。我又来到客厅,依然没发现他。直到经过书房,我才不经意瞥到书架墙边立着一个人影。 “秦森?”我便停在门边叫他。 秦森即刻回过头看向了我。他已经脱下了大衣,只穿着贴身的深蓝色衬衫,手中还捧着一本书,笔直地伫立在暖融融的晨光里,分明已经被阳光模糊了身形,看上去却仍旧夺目,好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表情或者语言,都能轻而易举地抢去他人的注意力。 “早,魏琳。”他单手合上手里的书,又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抬头对上我的视线,平静地得出结论,“你的生物钟比平时早了一小时。心理压力会导致生物钟紊乱,看来我一个星期没有回来让你感到很焦虑。” 他正儿八经的表情不见丝毫变化,语调也平稳如常,却能让我听出他心情很好。通常情况下的确是这样,秦森在占有欲的控制问题上是个成熟的男人,强度方面却像个孩子,从不否认自己的欲/望。只要我稍微表现出对他的依赖,他就会心情愉快。 我只好叹一口气,“你总是回来得无声无息的。” “动静太大的话,既会惊扰爱人,也会惊动敌人。”将书码回书架墙上,他向我走过来,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住我肩膀的同时,也低头吻住了我的嘴唇。他当然知道不论是亲吻还是这种情话,我都是受用的。我搂住他的腰,细细回应他。 等结束了一大早就开始的亲近,我跟他稍稍拉开距离,还没忘了他刚才那句话,便一本正经地调侃他:“这不像你雷厉风行我行我素的作风。” “你知道我的本意不是高调。”秦森倒是不以为意,揽了我的腰带我往餐厅走,“而且我现在有了你,也该适当做些改变。”他替我拉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成为人生伴侣。” 这种观点可真不像他的风格,“我以为不论如何你都会坚持自我。” “那说明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入。”等到我入座,秦森才转身去了厨房。“这很好,新鲜感很重要。”把两份早餐端出来,他先将我的那份摆到我面前,解释得慢条斯理,“我也是头一次发现,你对阅读没有什么偏好。” 看来他已经通过观察得知我翻看过哪些书了。 “大概是因为每一个领域都很有趣吧。”老实交代,我不由又想起他那些数学读物,顿时有些头疼,“但是数学,我真的读不了。你这里的书类型太全面了,整理的时候我差点怀疑自己回到了图书馆。” “没办法,就像你说的,每一个领域的知识都足够吸引人。”秦森在我对面坐下,泰然自若地拿起刀叉,“幸好我也足够幸运,有你替我整理书架。现在的分类和排序比之前要合理得多,感激不尽。”然后他切下一块盘子里的荷包蛋,话题换得毫无征兆,“我记得今晚你没有课,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我愣了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联系:“作为报答?” “不,单纯的约会而已。”他仍然半垂着眼睑,好像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同早餐较劲这件事上,动作却从容不迫,“我希望有更多和你共处的机会。而且今天,我需要你陪陪我。”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我悄悄留意他的表情,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如刚才,因此也可以想见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那么,”我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只点点头问他,“是看什么电影?” 那晚我们看的是刚上映不久的《肖申克的救赎》。秦森不像从前那样带着我去影院,而是领我去了附近的露天电影场。抵达目的地之后,他先去了一趟放映室。放映室是间独立的小屋子,架在电影场尾部正中央,离地至少两米。放映室的工作人员和他似乎很熟,也不知道是他的线人还是他的朋友。 我在放映室下边的梯子旁等待,没过一会儿便见秦森从屋子里出来,在梯子上方蹲下/身,冲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去:“过来。” 犹豫片刻,我攀上梯子,把手递给了他。 原以为秦森是要带我去放映室,我没有料到他居然拉着我直接绕过了放映室大门,从一侧的小梯子那儿爬上了放映室的屋顶。 “全场唯二的特等席。”他拉住我的手帮我稳好重心,而后颇为满意地摊手向我介绍。 我禁不住笑起来。这里的确是整个电影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在炎炎夏日又比坐在人堆里凉快。在这样的高处看电影,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当晚的电影也非常精彩。不过当看到监狱长设计害死那个知情的年轻犯人时,我还是没忍住要和其他观众一起叹息。 “监狱里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吗?”出于好奇,我扭过头问身旁的秦森。 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音节,视线依旧停留在电影画面上:“你是特指美国,还是所有的监狱?” “所有的监狱。”我说,“我相信古今中外的监狱都有一定的共性。” “嗯,我喜欢这种说法。”他一本正经地颔首,对我的说辞表示肯定,“没错,监狱里时常发生这种事。”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他把身后的袋子提到腿上,拉开拉链翻找,“真正的监狱远比电影中反映的还要糟糕。在我看来更可怕的是‘交叉感染’。” “‘交叉感染’?”捕捉到这个稍嫌陌生的名词,我惊讶地看到他从袋子里取出了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是说病原体之类的么?” “天然宿主的病原体感染或者传递给非天然宿主的现象。”他一面用开瓶器拔出瓶塞,一面漫不经心地补全我含糊的说法,“这是学理解释。监狱中的‘交叉感染’是指犯罪意识和犯罪技巧在罪犯之间传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病毒的传播。比如一个盗窃犯在监狱里通过和杀人犯的交流习得了谋杀的技巧。”熟练地开了酒瓶,他随手把开瓶器搁到一旁,捎起一个高脚杯倒酒,“所以说人们总是不放心进过监狱的人。哪怕是被冤枉入狱的守法公民,在监狱里待过一段时间以后没准也会染上恶习。” “你的副业是帮助警方破重案,应该也经常接触这些吧。”我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他的动作,“当初为什么会想到要干这个?就因为有天赋?” “不,不是。”将那杯酒递给我,秦森否认的口吻异常平静,“是因为我妹妹。” 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不自觉一愣。我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 “我还从没跟你提过我的家人。”大约也留意到了我疑惑的反应,秦森替自己倒了半杯酒,从头开始慢慢叙述,“我的父母也是车祸过世的。”他重新看向正前方闪动的电影画面,“前段时间你为了令尊令堂的事伤心的时候,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主要是因为不想让你觉得,我好像在拿我们两个的经历做类比。这是种愚蠢的做法——我是说用相似的经历来推测不同人的感受。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他们的经历不可能完全被复制。就算被完全复制,也会因为基因而造成对同一经历的不同理解,产生不同的情感。因此在一个人由于一段经历处于极端低落的情绪时,去拿自己相似的经历来劝导——这十分可笑。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也是种完全错误的辅导方式。只会造成完全相反的效果,比如说让向你倾诉的人不再对你敞开心扉。” 这也是我当时倾向于向他求助的原因。 “所以你想说,”我试探性地开口,“你对此有不一样的感受?” 微微点头,他呡了口杯中的红酒,“我不像你那样伤心。因为坦白说,我对我父母的感情不深。” 我静静坐在他身边,注意力早从电影剧情上挪到了他这里。我在等待他的下文,良久,却见他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注视我。他目光沉沉,侧脸在放映室投射出来的光线中忽明忽暗。 “怎么了?”我感到奇怪。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他的视线仍然逗留在我的脸上,似乎想要瞧清每一条细纹,“说实话,魏琳,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性。” 无奈地笑笑,我反问:“因为‘黄金比例’?” “事实证明身材也很好,另外我们在*方面也很合得来。”他并不否认,目光落在了我的眼睛里,双眼一眨不眨地同我对视,“不过我指的当然不只是这些。你不算太聪明,但很通透,有自己的本事和原则,追求的生活既不超出你的能力,也不远低于你的能力。”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关键是你很有耐心,从不会打断别人。在没有了解到全部事实真相之前,你也不会妄下定论。” “有人因为这些指责过你吗?”皱起了眉头,我听出他话里另外一层意思,“你说你和父母感情不深。” “很多人。尤其是在我回国之后碰上的那些。”抬手用食指压平了我眉间皱起的褶子,秦森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结束了这个话题,“抱歉,扯远了。我只是想表达我对你的欣赏。”再度正了视线望向幕布上的画面,“十五岁以前我一直住在国内,x市。我的父母都是画家,一个擅长国画,另一个则擅长油画。他们之所以会组成一个家庭……大概也只是因为他们艺术家所谓‘浪漫的意外’。从我出生开始,他们就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所以把我丢给了保姆。除了定期给我寄生活费以外,他们几乎从不出现。哪怕是春节也不例外。” 说这话时他神态自若,就好像不是在回忆过去,仅仅在工作中叙述案情。 “我的大脑很活跃。通俗点来说,就是智商比常人要高。生活环境也促使我心智发育比同龄人要快,这导致我不屑于和他们交流,也不愿意——或者说是害怕融入成人的圈子。我只能长期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断从书本中汲取更多的知识。现在我知道了,那是轻微的自闭症。”又呡了一口酒,他直勾勾地望着幕布所在的方向,却好像并没有在注意电影的剧情,“直到我十岁那年,我的父母把我的妹妹送到我身边。当时她还只是个婴儿,刚满六个月,正在断奶。我的父母让我照顾她。是我,不是我的保姆。” 顿了顿,他略微蹙眉,像是在为自己的强调感到不解,嘴唇却还在掀动:“那对十岁的我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至少一开始是的。我翻阅了很多育儿资料,理论简单,但真正实施起来非常困难。我的保姆给了我很多帮助……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另眼相看,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就是个文化水平极低的劳动人民,是她让我明白再不起眼的人也有自己的本事和生存意义。她教会我尊重每一个人。” 我捏紧酒杯的手总算放松了些。 “听起来是位很特别的长辈。”这一点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如果没有她,秦森说不定会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她带给我的东西比我父母带给我的更有价值。”秦森再次颔首,神色平淡如初,“当然,我妹妹也是。我照顾她长大,她是唯一一个和我形影不离的家人。不是那种通过书信交流、只在某些方面有所联系的笔友,也不是偶尔得空时才聚一聚、一起喝个下午茶的朋友。是家人。真正的家人。”他回忆那个女孩,漆黑的眼里盈着幕布上跳动的光,“她饿了就会大哭,摔倒也会哭,尿床也会哭。她会把口水巴到我身上,不懂事的那一年唯一的乐趣就是吐口水泡泡。成天跟在我脚跟后头,咿咿呀呀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但她也会对我笑,总是笑得很开心。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稍大一些的时候,她开始学走路,学说话。她最开始学会说的字是‘打’,因为我经常吓唬她,说要打她。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对她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所以我更小心、更仔细地照顾她。她第一次叫我‘哥哥’,我居然差点哭出来。” 他谈论她时的用词让我有了一种错觉。我好像在听我的父亲谈论我。不同的是,我父亲在别人面前提起我的时候,语气总是喜不自禁。而秦森提起她的妹妹,口吻却平静得叫人难过。 “就像你的女儿。”我忽而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嘀咕。 “没错。”他坦言,“虽然‘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有个女儿’这件事听上去很滑稽。” 我想说这并不滑稽,可我更想听完他的故事。因此我没有接话,只沉默地看着他的侧脸等待。 “她常给我添麻烦,但也一度带给我快乐。我很珍视她。”少见地没有分出视线来留意我的反应,秦森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回忆,双眼直直盯住幕布,“在她五岁那年夏天,有一回我带她去附近的儿童泳池玩。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卖铺,她说想吃冰棍,我就给她买。只是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一分钟不到。我转过身就发现她不见了。”影片闪烁的光芒浮在他眼中,却照不进他眼底,“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上午他说过的那句话在我脑中闪现。 “所以今天……”我意识到什么,最终收住声音,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六年。”不像往常那样回握住我的手,他就这么端坐在那里,一成不变地望着前方,嗓音略显沙哑,“我也找了她十六年。”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常人面对爱人的伤痛时有多么无措。我想要说点什么,却没法开口。我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哪怕他没有给予我回应。或许就像他说的,没有人能对另一个人感同身受。我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边。 “我最开始接触的犯罪,就是拐卖妇女儿童罪。我想通过了解这些犯罪来找到她。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帮助过很多父母找到他们的孩子,甚至开始接触其他类型的犯罪,破过无数重案……”秦森端高手中的酒杯,没什么表情地再呡一口杯中暗红的液体,声线变得更加低哑,“却还是没有找到她。” 我还没有尝过那酒,但单是听他的声音,就好像已经能够尝到它甜涩的味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晚都会梦到她。梦到她牵着我的手唱幼稚的儿歌,拽着我的胳膊不停问些愚蠢的问题。梦到她四岁还做恶梦尿床,也梦到她陪我度过每一个节日,梦到她对我笑。”他缓慢地摇晃高脚杯,视线像是被黏在了画面不断切换的幕布那儿,思绪却早已飘远,唯独语气自始至终平淡得好似在讲述一个与他全然无关的故事,“我总在猜测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有上千种可能性。最好的情况是她被卖到富裕的家庭,得到一对负责任的父母,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最坏的情况是她早被那些带走她的混蛋猥/亵、强/奸、折磨致死,尸体被抛在河里,或者被埋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山沟里。还有可能,她被卖到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家庭,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一天天长大,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又或者童年的经历给她造成了阴影,她由被害者变成施害者,最终成为一个罪犯,锒铛入狱。我想得最多的可能都是最糟糕的。” 停顿片刻,他低下眼睑:“最重要的是,不论她经历了什么,在她需要的时候,我都不能陪在她身边。” 将五指扣进他指间,我想要借此给他慰藉,尽管他依旧无动于衷。 “每年的这天我都会买一支冰棍,坐到街边等她。冰棍慢慢融化,最后我满手都是糖浆。我从没等到过她。”秦森半垂着眼皮紧盯杯中的红酒,浓长的眼睫遮去了眼中的情绪,“‘最悲伤的事莫过于在痛苦中回忆往昔的快乐’,这是但丁的原话。很常见的心理效应,可我已经无法自拔。”他晃了晃酒杯,“我常常感到讽刺。我的研究成果可以帮助很多人,我协助警方侦破的案子也救过很多人。但我救不了我最珍视的家人,也救不了自己。” “你在帮助别人。”我尝试着开口,“这一点大概能让你相信,或许也有人帮助了你的妹妹。你放弃不了任何一线希望,所以你坚持。” “谁知道。”秦森只呡一口酒,对此不置可否。 “someinggo.”念出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我已经记不起它的出处,“我在某本书里看到的。” 略微将视线转向我,秦森出于习惯提醒,“hermanhesse的名言。” “嗯。”我挨近他,挪动拇指摩挲他的指侧,“秦森,我会尽我所能陪在你身边。”然后我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透过他眼中映出的身影看进他眼底,“但如果哪天你再也找不到我,我希望你会记得这句话。我爱你,我希望你快乐。要是‘希望’这种东西会让你痛苦,我宁可你放手。” 他的手微微动了动,而后终于反过来扣住我的手。 我前倾身子搂住他。他更紧地将我圈进怀里。 那时我们十指紧扣,我侧过脸看到电影中的安迪穿过五百码的下水道,爬出了那满是污垢的地狱。影片中的夜晚风雨交加,雷声滚滚。安迪展开双臂拥抱暴雨,在怒吼的风中拥抱他久违的自由。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从不对秦森撒谎。 我爱他,我希望他能放手,还自己一个自由。 我没有骗他。 从来没有。   ☆、第三十三章 直到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梦里的场景还没有完全从脑海中褪去。 我还躺在阁楼的床垫上,身边早已不见秦森的踪影,只有被褥温热,耳边浪潮轻轻翻涌的声音仍在继续,睁眼就可以看到玻璃天窗外蔚蓝的天际。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没有急着起身,我仰躺着盯住天空,脑内还能浮现出昨晚陶叶娜那张和秦森神似的脸。 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们两人的眉眼长得那么相像。一开始我以为陶叶娜追着秦森不放是因为崇拜和仰慕,现在想想,倒更有可能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了自己和秦森的关系。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告诉秦森真相? 沉思许久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只好暂时不再去猜其中的原因,爬起身离开阁楼,回到二楼的主卧。在床头找到我的手机,我捏着它小心逛过二楼的所有房间,确认了秦森不在二楼,才拨通王复琛的号码。 “王复琛。”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我压低声音叫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王复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魏琳。”接着他又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笑意,“怎么,你改变主意,打算跟秦森离婚了?” “不是。”仔细留意着走廊里的动静,我倚在主卧的门板边摇摇头,“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将陶叶娜的名字和她从前工作的公司名报给他,我低声嘱咐,“她的家庭,还有她的出生证明。要是没有出生证明,就查查她是不是被她父母买来的,或者是被收养的。” 王复琛没有即刻答应,也一点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好奇:“你突然查这个干什么?” “跟秦森有关。”我捏了捏身后的门把,思忖半秒,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他,“你记不记得前些年他一直在找他妹妹的下落?” “这个陶叶娜就是秦林?”他的口吻微不可查地一变。 关于秦森妹妹的事,当年也只有我、胡太峰局长和王复琛知道。胡太峰局长是受秦森之托帮忙追查她的下落,而王复琛则是无意中打听到这件事的。秦森通常能够坦率承认自己的弱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因此这也是他从来和王复琛处不来的原因之一。 王复琛却不一样。他一直把秦森看做最重要的朋友,所以哪怕是要适当地侵犯对方的*,王复琛也不会放弃摸清秦森的底细,在他有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帮助。这一点上,我信任王复琛。至少他对被他视作朋友的人一向真诚。 “我还不确定,所以要请你帮我查。”透过门缝望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恍惚间又想起四年前的夜晚,所幸大脑运转迟缓的几秒钟之内,嘴唇和声带尚未丧失运作的能力,“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秦森,我怕如果是我搞错了,他会失望。” 等说完这句话,我才愣了愣。这似乎是我下意识拈来的借口,听上去就好像我还会关心秦森,还会在意他的感受。 另一头的王复琛考虑了数秒,最终答应下来:“好,我帮你查。” 我们不再多聊,很快结束了通话。 把手机搁回床头,我从衣橱里找了套睡衣换上,而后下楼,不出意料在书房找到了秦森。他弯腰站在养殖箱前面像是在观察些什么,一身灰蓝色的衬衫已经将袖管捋到了手肘处,两手都戴着绿色的橡胶手套。这副形象不比昨天他系着围裙满身奶油的模样滑稽,我便只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就朝他走过去。 大概一早就捕捉到了我的脚步声,秦森却在这时才站直了身子,侧过身来看向我。 “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昨晚已经顺利产下5只健康的小鼠。”他立在原地,一面等我走过去,一面语调平静地告知我这个好消息,视线随着我的靠近缓慢挪动,神色泰然,“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星期魏琳三百三十八号和三百三十九号会搬进新家。秦森九百四十三号、九百四十四号和魏琳三百三十七号留在这里。” “你还没有去碰它们吧。”我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弯腰,透过塑料养殖箱找到了鼠窝里五个粉嫩的小肉团,“不小心沾上气味的话,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可能会把它们吞掉。”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目睹过母鼠吃幼崽的情况。当初还是秦森提醒我母鼠在受到惊吓时会吞食幼鼠,我才得知这种情况。不只是母鼠,还有不少动物也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人类也一样。只有这一点是我亲自验证过的。 “当然。别忘了当初是谁为你普及了这门知识。”秦森回应得轻描淡写,大约是注意到我在观察那些木屑,便紧接着补充:“垫料前天已经换过了,不用担心。”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拿手指点了点养殖箱微凉的外壁。五只小家伙肉粉色的身体在阳光下仿佛有些半透明,毫无章法地挤作一团,漂亮而脆弱。新生命总是这样。即便没有外界的直接威胁,他们的父母也很可能会伤害他们。 “我们很快也会再有个孩子。”秦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我这才想起上回在医院问起魏琳三百三十六号的时候,我也问过他我什么时候才会再有个孩子。 转头去看他,我正巧对上他的视线。秦森逆光而立,微垂着眼睑同我对视,原本就瘦削的脸更是被阴影描摹得棱角分明。他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却也显得郑重。 但是我已经不那么想要孩子了。如果秦林能回到秦森身边,要不要孩子就不再重要。 可惜此时此刻面对着他,我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后我缓慢地点点头,冲他支起微笑。 早餐还是秦森准备的。黑椒香菇、烤肠、玉米、熏肉、土司片和皮蛋瘦肉粥。我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把盘子里的每种食物都吃了一点,然后又接下了秦森递过来的那碗粥。 “你有陶叶娜的联系方式吗?”拿勺子搅动碗里的粥,我希望趁此消化一会儿胃里的食物,“我想跟她见一面,好当面道个歉。” 秦森抬着胳膊给自己盛粥的动作没有分毫停顿,脸上也面不改色,好像并未因为我这个要求而诧异或者疑心,只平平淡淡回了我一句:“待会儿我试试联系她。” 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敷衍,我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低下头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粥。幸运的是当我喝到第八勺,客厅那边就响起了门铃声。我起身想要丢下这碗粥去开门,却没料到秦森动作比我更快,霍地起了身扔下一句“我去开门”便转身离开了餐厅,大步流星地朝玄关走去。 这样的反应让我不免好奇。 于是我搁下碗勺慢腾腾地走向客厅,恰好看见秦森侧身站在门前,正让搬家公司的工人将一个裹了深绿色防尘套的大家伙搬进屋。我的脚步刹在了客厅正中央。 虽说被防尘套罩着,但看到它的一瞬间我就认出来,那是我的钢琴。 当年迁居到v市来,由于时间紧迫,我并没有带多少行李。为了防止媒体追踪,甚至没有联系搬家公司运些旧家具来这边。愣愣杵在原地,我看着工人们把钢琴搬到客厅一侧靠墙的地方,直到秦森付给他们工钱再把他们送走,都尚未回过神来。 反倒是秦森从玄关折回来,径自走到钢琴边,掀开了灰扑扑的防尘套。 积尘飞扬,他只抬手挥开眼前的粉尘,不忙抖动防尘套,只把它随手扔到一旁,转过身来正经地瞧着我,就这么站在钢琴边介绍:“你原先那台钢琴。” “你让人把它从x市搬来了?”我没有急着朝它走近,而是张张嘴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这架钢琴是我父亲在我八岁时送我的生日礼物。它陪伴了我小半辈子的时间,我爱它就像爱我的事业。可如今远远看着它,我竟然隐隐感到恐惧。好像那回看到阔别多年的简岚,即便我们情同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我的第一反应也是逃走。 我害怕。 不仅仅是害怕过去,也害怕重新开始。 然而秦森没有留给我退路。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仅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遥遥同我对视,等待我向他迈开脚步。我记起他昨晚不断在我耳边重复的那句话。他说“我们试试”。他说“没什么不可能。我们试试”。恐惧和慌乱拖住了我的步伐。我的双脚顿时灌了铅似的沉重。 他已经在那里等我,我却没有勇气走过去。   ☆、第三十四章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点什么,秦森等待半晌见我依然不动,便走上前拉了我的右手,以一副颇有些不由分说的架势,把我拉到了钢琴边。我稍微低下眼睑就发现,他的手背上留着几个深红的指甲印。看来刚才站在那里等我的时候,他背在身后的手也紧紧掐着自己。他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有底气。 我突然不再像刚刚那么害怕。 “等手伤痊愈,你可以继续弹琴。”秦森仍攥着我的手,带着我驻足在钢琴前才蓦地松开,口吻稀疏平常,“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再去教课。” 这就是重新开始吗?从更多的自由开始? 尝试着伸手摸了摸眼前的琴,等真正触碰到它,我才稍微松了口气。我打开琴盖,胡乱试了几个音。几年过去,音准已经不如从前了。可以请个调音师来调整。 余光能够瞥见秦森稍稍抬高了下颚。这是个看上去有那么点不可一世的动作,但我知道一旦他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就表示他已经放松下来。“我准备接受王复琛的委托。”果然,他很快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不过案子还在侦查阶段,我没办法介入调查,至少要等到下个星期才能去a市。”顿了顿,他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算是自由选择权?我笑笑,指腹摩挲每一个琴键:“我陪你去。” 这大概是这几年来我们头一次算得上愉快的意见统一。 早餐过后我洗了个澡,担心洗头发会沾湿左手,只好让秦森过来帮忙。低着头弯腰站在盥洗台边的滋味不大好受,尤其是在他稍微加大力道将我的脑袋按下去一些好淋湿头发的时候,我甚至有点恐慌,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所幸最后忍住了,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我们结婚五年,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你洗头发。”秦森将冰凉的洗发露抹上我的头发,冷不丁这么出声时语气十分严肃。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想象他此时那副微皱着眉头的正经表情。这让我稍感放松。 “是吗?”感觉到泡沫乘着水滴滑下额头,我闭上眼防止它们跑进眼睛里。 他似有若无地轻哼一声,粗糙的指腹力道适中地抓着我的头皮:“我跟你一起洗的时候不算。” 我闭着眼一笑,随口问他,“感觉怎么样?” “实话?”他反问得漫不经心,“还不错。” 恐怕的确是感觉不错。不然他也不会在帮我洗完头发之后,还坚持要拿吹风机替我吹干头发。气温日渐升高,空气中慢慢漂浮起了初夏的气息。通常在这种季节,我不会急着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因为那样有伤发质。在遇到秦森之前不大在意保养自己的头发,还是他从前总爱时不时捏着我的发梢把玩,我才开始注意这些。久而久之,已经成了习惯。 倒是这几年在秦森头发湿漉漉的时候,不论春夏秋冬,我都会找来吹风机替他吹干,以防他感冒。 我不想跟他僵持,站在沙发边和他干瞪了一会儿眼睛,还是叹口气坐下来,缩在沙发的一头任他折腾。秦森先去打开了电视,把遥控器递给我,再插上吹风机的插头来到我身边。他没有拿梳子,嗡嗡的声响中只用五指捋顺我的头发,指尖与头皮触碰的感觉比刚才洗头发时更加清晰。 仔细感受这种触碰,我握着遥控器抱着膝盖,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表情麻木地呆坐了许久。于是我尝试着换台,“我是不是多了很多白头发?” “不算多。”秦森的声音在吹风机制造的响声中略显模糊,“毛发色素细胞一般是从35岁开始衰退。这几年你多一些白头发是正常现象。” “嗯。”我点头,将电视切换到了某个正播放新闻的频道。 镜头对着一个身穿黄色囚服的女人,她垂着脑袋坐在一张椅子上,梳成马尾的头发搭在肩前,消瘦的身影因安全防护栏的遮隔而让人看得不大完整,脸部被打上了马赛克,神情也因此不再真切。我耳边尽是吹风机发出的嗡嗡噪音,听不清新闻播报员的话,却能够看到画面底部闪动的字幕:“‘v市雨夜屠夫’落网,即将送审……” “不是说嫌犯自杀了吗?”我感到迷惑,只能抬头去瞧秦森,“是个女人?” 他瞥了眼电视屏幕,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夺过我手里的遥控器换台,而是面不改色地掀了掀嘴唇吐出那个女人的名字:“何友梅。”他撩起我脸侧的头发,另一只手举着吹风机将我的发根吹干,若无其事的表现就好像我看新闻这件事并无不妥,“就是那个多次出现在抛尸现场的女人。自杀的是她的丈夫,张润海。” “何友梅才是真正的‘v市雨夜屠夫’?”这个消息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一开始不论是警方还是秦森,都毫无疑问地推测犯人是名男性,“张润海是为了替她顶罪,才自杀的么?” “不是。”放下我那缕头发,他又拿吹风机胡乱吹了吹我头顶的发根,“他们是共犯。”揉一把我的脑袋,秦森伸手拨弄我颈后的长发,大约是摸出湿润的触感,便接着将它们吹干,“张润海是个货运司机,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他在一次嫖/娼期间杀死了第一名受害者,事后用货车把尸体运回家,被何友梅发现。何友梅帮助张润海抛尸,并且割下了受害者的乳/房和外/阴。” “她是个性变态?”我以为很少有女人会这么做。 “还有一定程度的反社会人格。”秦森没有避开“反社会型人格”这个敏感的专有名词,只从容不迫地解释,平静的态度一如从前,“侧写师推测这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她曾经遭受过继母的性/虐/待。” 我忽然有些疲累,挪了挪下巴把脸埋向膝盖,“那应该也只有侮辱尸体罪。” 丝毫未受我低头的影响,秦森继续揉弄我脑后的长发,似乎想要确保它们不再带有半点湿气:“张润海的精神分裂症引发了阴/茎/勃/起/障/碍。他害怕和妻子发生性/行/为,同时又感到羞耻,所以多次嫖/娼排解。没想到每一次都被何友梅发现。” 一个猜测不由自主地钻进我的脑海里。我稍稍抬起头看了眼电视屏幕,拍摄何友梅的画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体面的新闻播报员。 “何友梅杀了那些暗/娼?” 等自己这个问题的尾音落下,我隐约听到了秦森不轻不重的一声回应。 “那为什么……”为什么张润海要自杀? “休息一个小时。”吹风机的噪音戛然而收,秦森像是没有听到我的疑问,替我粗略捋了捋头发,“下午我们出去逛逛。” 而后他转身去拔沙发边插座上的插头,收起吹风机的电线准备将它放回卧室。 我拉住他的袖管。 秦森止住脚步,侧过脸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捉住了我的视线。我攥着他捋到肘部的衣袖同他对视,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记得我好像是要说点什么,结果不过这么一两秒的时间,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忘光了。因此茫然地和他对望,片刻之后,我才松开了他的衣袖。 重新抱住膝盖,我缩在沙发里仔细回想,希望能记起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秦森在一边站了近半分钟才离开。 没过多久我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从书房抱来了他那床毛毯,先是抖开它,然后走到我跟前把我整个人都裹了起来。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就见他坐到了沙发另一头,手里已经握着刚刚还在我脚边的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小。 我想了想,裹着被子躺下来,把脑袋枕到他腿上休息。电视机里的人声细微得仿佛梦中才能听到的呓语,看着画面闪烁的屏幕,我居然渐渐有了睡意。秦森替我拉了拉毛毯,我暴露在微凉空气里的脖颈也被裹在了暖烘烘的毛毯里。 “魏琳。”入睡前我听到他沉声叫我的名字,“你不是何友梅,我也不是张润海。” 他捏了捏我的耳垂,低喃昨晚他在我耳边不断重复的那句话:“不要去想以前的事。” 想要给他回应,但我发不出声音。大脑的休眠拽紧了我的声带,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比的清醒。紧接着我感觉到身体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陡然下坠,陷入无尽的黑暗。 电视机里细碎的人声彻底消失。 也不知道是梦境隔断了声音,还是秦森关掉了电视。 我一直睡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闻到鸡汤的香气,才从沙发上爬起来。秦森当然早就不见人影,我脑袋底下枕着的被换成了一个塑形枕头。找到被他搁在沙发一角的拖鞋,我裹上毛毯跑到厨房,不出意外发现灶上的高压锅已经开始喷气。 忙把大火改成中火,我看了眼冰箱上的电子钟,来到厨房门口朝外头喊了几声:“秦森!” 没有人回应。 看来他的精神状态也没有好到能够完全生活自理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出门之前忘了处理灶上的鸡汤。 禁不住短叹,我扭头看看他洗好搁在盆里的丝瓜,小心擦干水渍,再削皮削成块。没忘了注意时间,等高压锅内的鸡汤压好,我又做好一道丝瓜汤,才听到客厅那边传来关门的动静。 “醒了?”秦森直接进来了厨房,手里还拎着超市的塑料袋。他似乎对于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惊讶,兀自在工作台边驻足,把袋子里一瓶生抽和一瓶醋拿了出来。我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没有蒸米饭,终于明白了他中途跑出去的原因:“中午主食吃蒸饺?” 他随意应了一声,转身走到冰箱前把冷藏柜里的饺子拿出来,又端出了高压锅里的鸡汤。 午餐内容不算丰盛,倒是冰箱里储存的饺子不多了,我进食的时候便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要再买食材回来包一些。刚好秦森下午打算带我出去,于是我早早换好了衣服去书房找他。他还没有摘下围裙,多半是刚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正给养殖箱里的小白鼠喂食。 扭头看清我之后,秦森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去换身衣服。”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绪,只能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摊了摊胳膊:“已经换好了。” 对我的辩解置若罔闻,秦森解下围裙径自踱到书房里的衣架边,取下他那件棕色的休闲西装外套,驾轻就熟地展开胳膊穿上:“穿那件灰色的卫衣。” 我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那是我最老气的一件衣服。” “很好,那证明我记忆力没有倒退。”他理了理衣襟,微挑下颚神情严肃而略显高傲地回视我,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真让我产生了一种错在于我的错觉。 深知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选择面无表情地回二楼卧室换上了他指定的衣服。没想到等到我下楼,秦森又正儿八经地找了条丝巾给我系上。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传染性皮肤病,不然他也不至于把我打扮得这么吓人,就差在脸上贴上“危险”的警告标志。 直到他心安理得领着我出门,我都不明白是什么又激起了他的醋劲。 难道刚刚吃饺子的时候,我在他碗里倒的醋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 两手插在卫衣的衣兜里,我将下巴埋在丝巾后头,安静地站在秦森身后看着他反锁大门。“先去超市还是先去百货商城?”等到他终于把钥匙放进裤兜,我才开口问他。v市午后的阳光即使是在夏天也从不毒辣,暖融融地扑上皮肤,令人不自觉有些懒倦。 “超市?”秦森转过身来稍稍挑眉,习惯性地拉过我的手挽住他的胳膊,“家里缺什么?” 我只好拿左手拉了拉脖子上圈着的丝巾,想把它尽可能藏进衣领后边,“饺子快吃完了。” “那应该去菜市场买肉和饺子皮。”他直接领着我走下门前几级台阶,踏上去菜市场的小路,步调不紧不慢。 这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让我忍不住要停下脚步,稍加用力捉住他的胳膊,止住他的步伐。秦森恐怕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做,他依然维持着下颚微挑的平静神色,侧过脸来将疑问的目光抛向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提出一个条件:“除非你答应和我一起包。” 似乎认为我这个条件十分多余,他收回落在我眼里的视线,抓了一下我搭在他臂弯里的手,慢条斯理丢下一句“当然”就要拉着我继续走。我不打算遂他的愿,用了些力气又把他拽回来,再含蓄地开口:“我手疼,剁不了肉馅。” “我来剁。”他答得不假思索,接着再一次试图迈开脚步。 我又拉住他。 “你每次都这么说。”慢腾腾地出声,我试着挑战他忍耐的底线,“然后剁到一半就突然跑回书房写实验设计,把剁肉馅和包饺子的工作都丢给我一个人做。” 秦森终于转身正视我。他大约也回想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因此仅仅是紧抿着唇审视我一番,而后保证:“这次不会了。”说完还不忘再从头到尾打量我一眼,面色不改,眼神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像是要重新认识我一次,“我不知道原来我在你心里信誉度这么低。” 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我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松开他的胳膊自己大步朝小路走去。秦森很快追上来,他步速一向快,我不得不走得更快好把他甩到后面,可脚程到底比不过他。他又捉了我的手让我挽住他的胳膊,别有深意地放缓了语速:“我都快忘了你撒娇的时候会有什么表现,”他说,“所以迟钝了点,抱歉。” 一时间无言以对,我只能沉着脸纠正:“我是在生气。” 他颔首,倒是从善如流:“对,你是在生气。” 我更加不想搭理他。 午后来菜市场的人少,买好韭菜、玉米粒和香菇以后,再买了些新鲜的猪肉我就打算离开,想不到在途经河鲜区时被秦森拉住了胳膊。 “你以前包饺子会在猪肉里加麻虾。”他瞥了眼池子里的麻虾,委婉提醒。 驻足回头奇怪地瞧他一眼,我稍感惊讶,“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 “但其实你的习惯我全都知道。”出于习惯稍微抬高下巴,秦森语气漫不经心,大概还对自己这副一身讲究的穿着却左手拎菜右手拎肉的滑稽模样毫不自觉。我觉得好笑,刚才那点不自在的感觉也淡退了不少。 于是买了麻虾,又顺口问他:“要不要多包点韭菜盒子?” 秦森从前很喜欢韭菜盒子。他自己也爱包,虽然包出来的成品比起韭菜盒子更像某种对称的几何图形。而且他总认为自己包的好看。大概是因为遗传了父母艺术家的基因,但凡对称的东西,在他的审美观里都是完美的。 因此对于要多包一些韭菜盒这个提议,他欣然接受了。 我拎好一袋活蹦乱跳的麻虾,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那就再去买两把韭菜吧。” 将买好的东西都安置到家里,我们才再次出门,去百货商城给他买几件合身的新衣服。秦森出门前从阳台拿来了一把雨伞,我转头瞧瞧门外金纱似的薄而温暖的阳光,沉默着对他古怪的举动表达了疑惑。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见了我也只是折回屋里拿出我刚刚偷偷摘下来藏在沙发底下的丝巾,一脸严肃地重新替我系上。 我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感到无言以对。 一路上秦森也没有撑开伞,直到经过和平广场前的那条林荫道,他才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等等。”接着打开伞,把我拽到伞底继续前行。快要走到林荫道中间的时候,便开始有雨点似的东西噼里啪啦砸到伞上。我稍稍一惊,看一眼前边的石子路,只能瞧见有什么东西不断从天而降摔碎在鹅卵石上,留下一团团白色的印记。 “那是什么?”我抓紧秦森的胳膊。 “鸟粪。”他从兜里伸出没有撑伞的那只手,反扣住我的右手,语速同脚步一样飞快,“和平广场的鸽子每天下午都会在这条路排便。” 好吧,我知道他特地带伞的原因了。经过这条路的机会少,三年来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不过这样伞也脏了。”考虑两秒,我还是决定适当提醒,“你该提前告诉我的,可以在伞面铺几张保鲜膜。” “这证明我们的思维联合能够解决大部分麻烦,只不过欠缺了一点交流。”可惜秦森同我并不是那么心有灵犀,至少这回他有意无意曲解了我的言下之意。我想了想,只好更直白地告诉他:“我只是想表达我不想回去以后洗伞。”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对此并无诧异,仅是含糊地轻哼一声,轻飘飘地自言自语:“也许还欠缺一点默契。” 我假装没有听见。 徒步抵达百货商城已经是三点半,所幸秦森在服饰上有自己偏好的品牌,我们不需要逛太久,可以直奔目的地进行挑选。秦森在穿着上的审美我一向信任,因此他买衣服我从不插手,通常只是在一旁作陪,随意看看新的款式。时隔三年再来男装区瞧瞧,才不出意外发现流行的款式又革新了好几代。倒是衬衫和西装从不过时,刚巧秦森也喜欢。 他挑了两件薄衬衫试穿,看到他换上第二件站到镜子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更喜欢这件?”一只手还搭在身前那排衣架上,我上下打量他一眼。 透过镜子与我对视,秦森理了理衣领没有开口,却用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站在他身后的女销售员十分机灵,走上前替他整理好衣领,而后侧过神来看向我,张张嘴蓄势待发。 赶在她发起糖衣炮弹的攻击之前,我将臂弯里秦森刚换下的另一件衬衫递给她,同时送她一个微笑:“那就买这件。” 女销售员犹豫着接过去,有些左右为难,下意识转过头去瞧秦森。而他则是在镜子里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紧紧锁在镜中的我脸上。 “你暗色的衣服太多了。”迎上镜子里他的视线,我模仿他的口吻正儿八经地解释,尽我所能表现得理直气壮,“而且既然要买新的,就不要再买差不多款式的。” 那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瞧了我片刻,秦森才从容挑了挑下颚示意销售员:“拿那件。”然后拉开试衣间的门,在踏进试衣间前转过身来望向我,表情严肃,目光沉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音刚落便走进试衣间,不轻不重地关了门。 我对销售员摊了摊手,随意笑笑以表无奈。 四十分钟后,我在通往一楼的扶手电梯旁等待秦森。他还在排队付款,留我在这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裤袜。我对买衣服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最后索性倚到了扶手电梯边的护栏前等他。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牵着孩子挑选丝袜,小男孩松开她的手绕着衣架转圈,没一会儿就朝扶手电梯这里走来。那个母亲还立在原处没有注意他,只稍稍扬高了声音叮嘱不要乱跑。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三岁,穿着背带裤和小皮鞋,走起路来仍有些脚步不稳,趴在护栏边往底下看了一会儿,又好奇地要去玩扶手电梯。 担心他摔下去,我伸手捉住他的小胳膊把他轻轻拉回来:“这个不能玩,很危险。” 小男孩像是这才注意到我,仰起头怯怯地瞧我,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目光温驯如鹿。 我突然就想起我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死,现在恐怕也有这孩子这么高了。 可惜当初他还没有机会睁开眼睛。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这时刺耳的警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赫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太久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好几秒钟过后我才意识过来那是消防警铃。周围的顾客在片刻的静默之后陆续反应过来,恐惧的嘈杂声四起,一两个女人踩着高跟鞋慌慌张张地跑过我身边,惊恐的叫声掠过我耳际的同时也扰乱了周围人的情绪,一时间消防警铃大振,慌乱的人声更胜。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潮已经涌向了这头的扶手电梯和楼梯。 黑压压的人头海浪般扑过来,一张张惨白惊怖的面孔闪过眼前,我下意识后退,顿时被恐慌和茫然抓紧了心脏。 “秦森?”背脊紧挨着护栏,我试图冷静下来好在人群中找到秦森,可眼前只有攒攒人头相互推挤着前进,根本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有人把我推到了一边,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妈妈……妈妈……” 那哭喊针刺一般扎着我的耳膜,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个小男孩被挤到了扶手电梯前,干净的小脸吓得苍白如纸,小手抓着电梯不断转动的扶手,两只小脚挣扎着往电梯外跑,矮小的身子却在成年人一双双向前涌动的长腿中不住被推搡挤踢,眼看着就要摔下电梯。 他只能无助地哭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人潮吞没。 在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以前,我已经扑上前拉住了他。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人们把我们撞倒。我将孩子拉进怀里用胳膊挡住他的脑袋,蜷紧身子护住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已经滚下了电梯。胳膊、脑袋、背、腿还有手……一遍又一遍的撞击刺痛神经,高跟鞋的鞋跟踩过我的额头,鼎沸的人声时远时近,视野内的画面在几次震荡之后变得一片灰蓝。我只能收拢手臂更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 周遭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抱着我的孩子,走向那团舔着火舌的火焰。 那个小小的影子落下去的时候,火光也吞噬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也无法思考。感官的麻痹让我仿佛已经死去。 可我知道我依然活着。 我怎么能活着。   ☆、第三十六章 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睁开了眼。 大脑终于能够正常思考,不适感也开始浸透全身。四肢酸痛,好几处皮肤还有擦伤的刺痛感,稍稍动一动手指也会拉扯到胳膊上的伤口。除此之外有些头昏脑涨,转动眼球就会觉得晕眩感加重,加上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鼻,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秦森……”脖子被颈托固定因而转不了头,我只得张张嘴,用干哑的嗓子发声,想确定秦森在不在附近。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动静,他起身站到床畔,俯下身闯进我的视野,同时握住了我没法动弹的右手,嗓音同样沙哑得出奇,“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遮住了顶灯,脸背着光,却还能依稀分辨出表情。我虚了虚眼没有急着回应,想要先看清他的脸色再开口。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皱着眉头,眼底也不见任何压抑的情绪,只不过目光略显涣散,看上去像是在分神思考些别的问题。 真奇怪。我以为他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怒不可遏。难道是我头昏眼花,已经产生错觉了? “疼。”斟酌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装出更可怜的模样好博取他的同情,“还有头晕。” “轻微脑震荡,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恢复。”秦森替我摇高床头,直到上半身缓慢地抬起来我才注意到我的左腿被绑上了石膏,大约是骨裂,牵动一下肌肉都会感到剧痛。我皱了皱眉忍下来,没有吭声。颈托让我视野受限看不到整间病房,心中难免焦虑。除此之外,我倒是都能忍受。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弯着腰,搁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叠,眼神古怪地审视了我一番。 “还有别的……”似乎在考虑措辞,他稍作停顿,神色平静依旧,两只拇指却已经不自觉开始相互绕转,“不适感么?” 不论是拇指的小动作还是语气的微妙变化,都暴露出他在紧张。 为什么?他的一切反应看起来都相当怪异。实在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故作虚弱地张合一下眼睛:“有点恶心。”再缓慢清清嗓子,“想吐。” “那就先喝点水。”即刻起身来到床头柜前,秦森抄起保温瓶和一只玻璃杯替我倒了杯水,紧接着动作猛地一顿。他眯了眯眼,搁下手中盛了半杯开水的玻璃杯,捞起床头柜旁一张靠墙摆放的椅子上的塑料袋,“我买了两包麦芽糖,你含一块在嘴里。” 稍嫌混沌的意识在听见“麦芽糖”的那一秒霎时间清晰起来。我几乎打了个激灵,牵动了全身的伤,一时痛得清醒十分。 “为什么突然买麦芽糖?” 秦森对食物虽然总有诸多挑剔,但还不至于在糖的种类上有所要求。他唯一一次买麦芽糖回家,还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在怀孕,害喜得厉害。 翻动塑料袋的哗哗响声戛然而止。秦森静止般伫立在原地近五秒,才缓缓侧过身将视线投向我。 “我记得,”微妙地拉长了每一句话之间的停顿,他动了动嘴唇,半垂着眼睑若有似无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清明仿佛回到了从前头脑清醒的状态,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上次怀孕的时候孕吐现象很严重。麦芽糖可以缓解孕吐。” 很奇怪。他说的分明是我听得懂的语言,我却不明白他现在在说什么。 微挑下颚等待半晌,秦森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便再一次开口,试图把事情讲述得更明确一些:“孩子没事——我是说我们的孩子,还有你救的那个孩子。” 我倚在床头,维持着微侧着脸的怪异姿势看着他,脑内一片空白。 这让我怀疑自己摔坏了脑袋。我甚至没法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代替语言表达我的不解。于是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脸也摔坏了。 幸运的是,秦森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我的手足无措。他浅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更为明确而简单粗暴的表达方式向我宣布: “魏琳,我们有孩子了。” 我再次打了个激灵。痛觉拯救了我的神智。 “不是昨天晚上才……”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一提到“昨晚”又忍不住收了声。我不大确定我昏迷了多久,很可能那已经不是“昨晚”了。 “所以一开始我也非常惊讶。”所幸秦森很快接下了我的话,捏起一块麦芽糖塞进我嘴里,而后坐到病床边,十指习惯性地交叠在一起,拇指依旧在无意识地绕动,却语气平静如常地替我分析,“直到我想起……上个月我决定接‘雨夜屠夫’那个案子的前一晚。在那之后你的生理期没有正常来。”他转头对上我的视线,“到现在,刚好已经一个月。” 尝试着动一动脖子,我想要正视他,“有一个月了?” 秦森点头,起身扶了一把我的肩膀,帮我调整了一下枕头好让我靠得更舒适。“我已经推掉了王复琛那个案子。”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靠好,他才重新坐下,视线扫过我绑着石膏的腿和脖子上的颈托,“腿和脖子需要一个月才能痊愈。别的都是小伤,没有大问题。还好没有再伤到左手。下星期出院,这段时间你需要静养,刚好回家养胎。” “嗯。”并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我隔着薄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仍然不太敢相信里头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这个孩子来得太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期待。 可是一想到即将拥有一个孩子,我却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或许是因为陶叶娜吧。如果陶叶娜真的就是秦林,那我和秦森还是不要再有孩子比较好。 毕竟,要是这个孩子不是秦森的唯一,就不一定能得到双倍的父爱,来弥补他得不到的母爱。 不过算了。不论如何,都是我的孩子。在离开之前,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多陪你出去走走。但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大约是见我脸上神情有所松动,秦森紧绷的面部肌肉也稍稍放松下来。我抬眼同他对视,刚好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背脊微弓,拇指相绕,眸光沉黯,像是在思考该如何选择接下来一场长谈的开场白。直到整整三秒钟过去,他才语速平缓地开口:“即使我不在,你也不能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他话音刚落,我就紧接着答应下来。恐怕没有料到我会应允得这么干脆,秦森少见地一顿,拿一脸古怪的神色瞧着我,好像要确定我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一哂,又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肚子,用掌心缓缓抚摸被褥下的小腹:“再过三个多月,就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吧。”虽说才只有一个月,但我有种错觉,就好像此时此刻已经能感受到胎动,“这次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保护好他,会让他好好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会活下来,会慢慢长大。 手背一热。秦森粗糙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 许久,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和我十指相扣。 “不会有事。”他说,“我们会保护好他。” 支起嘴角笑笑,我颔首,不再出声。 后来我又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被秦森叫醒。他喂我吃了早餐,再给我含了两块麦芽糖以防我把早餐吐出来。大概是受怀孕的影响,我比往常要贪睡,吃过早餐不到一小时又开始犯困。 好在秦森对我比较纵容,没有多加阻止。 我便睡到了十二点。醒来时看到的不是秦森,而是陶叶娜。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应该是上回被我打伤造成的。低着头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她还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像是在出神想着什么事。 等到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脑袋,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朝我看过来。 “魏小姐。”意识到我已经睡醒,她赶忙站起身替我摇高床头,再一面手忙脚乱地帮我竖起枕头,一面解释,“秦先生叫我过来的,他去给你买午餐了……” 随口一应,我费了些力气靠上背后的枕头,长舒一口气,“谢谢。” 咕哝着说了声“不谢”,她坐回病床边,身体有些僵硬,似乎十分警惕。比起上回我见到的模样,她看起来的确瘦了一圈。想想也对,我对她动手的时候意图过于明显,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当时我想过要杀了她灭口。还能来看我,也是因为没办法拒绝秦森吧。 “我看到了新闻,没想到当时你和秦先生也在那里。”她低着眼皮没有正视我的眼睛,原本作为一名记者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该反应迅速巧舌如簧,这时看上去却显得无所适从,只能舔一舔嘴唇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还好不严重。” “嗯。”我回应得可有可无。 猜到我不打算先开口,她终于抬了抬眼睑对上我的目光,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稍稍抿唇道:“我听秦先生说……你想见我?” 缓缓收了收下巴,我张唇念出那个名字:“秦林。” 她身子显而易见地一僵。 这样的反应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想,但我还是慢腾腾地继续:“你原先的名字叫秦林。跟你哥哥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森林’。” “什么?”陶叶娜试图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却不知道她刚才的第一反应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失踪的时候已经有五岁,”将她的反问当做耳旁风,我合了合眼,重复了一次秦森曾经说过的话,“不可能完全不记得你哥哥。” 这也是秦森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原因。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在记忆深处,她应该都记得他这个哥哥。她也会像他一样,期待再次见到自己的至亲。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愿意让她绝望。 陶叶娜当然不知道这些。不然她不会狠得下心不告诉秦森她的身份。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即使被逼到这个地步,她也仅仅是摇摇头,收敛神色在我面前装傻。看着她摇头的样子,我忽然感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飓风一般席卷我的大脑。我的理智只能在风暴眼苟延残喘。 “你不告诉他你的身份,应该是有自己的原因。没关系,我不会擅自告诉他。”只好任由一声叹息溢出咽喉,我彻底闭上眼,不再去看她的脸,“但是不要让他等太久。这几年他已经活得够累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没有……”再次开腔时,她的声线有些颤抖,一句话说到一半又被咽回腹中,好像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以为你……” “我不知道。不过这不重要。”猜得到她要说什么,我不得不出声打断,张开双眼望向她那双眼睛,头一次发现他们的眼睛其实也非常相似,“‘ofyourself’。这是圣玛丽儿童医院院长说过的话。”我告诉她,“不管失去的是哪个部分,我都早就不再完整了。” 陶叶娜的眼眶开始泛红,脸庞的肌肉也在微微颤动。 “但是你已经……”她似乎无法理解,张了张嘴唇,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已经有第二个孩子了……” “不一样。”禁不住打断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皱起了眉头,喉头发热,烦躁不已,“这不一样,陶小姐。”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陶叶娜却还在试着争取,“除了我们三个,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她甚至开始胡乱计划起来,“你们可以再搬一次家……搬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有点困了。”疲于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我烦躁地闭眼制止她,别过脸好让她明白我已经感到不耐烦,“让我休息一下。” 她总算噤了声。 半晌,我才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我知道她离开了病房。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睁开眼。我不想让眼泪掉出来。我记起那天我反问秦森,再要一个孩子能不能弥补遗憾。 他说不能。 我才明白其实早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只有他懂。 他懂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点幸福和每一份快乐都是对那个孩子的背叛。更何况再要一个孩子。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也没有人比我更对不起他。 我因罪而痛苦不堪。这罪只有命能偿。   ☆、第三十七章 秦森一直没有问起我和陶叶娜的那场交谈。 我住院的这几天里,他发展起了一些全新的爱好。比如根据脑波来挑选将来需要用到的胎教音乐、规划每餐的营养搭配并且亲自下厨、一脸严肃地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向我示范运动胎教……又或者和我讨论两个月后我们需要面临的语言胎教话题。 “胎儿的大脑会从第三个月开始变得发达。”他握着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罗列话题大纲,同时不忘这么向我强调语言胎教的重要性,“新皮质的发达程度是高等动物的大脑和其他动物大脑最主要的区别所在。不断与胎儿进行交流能够让胎儿有效利用新皮质的学习能力,所以语言胎教也是创造天才的方法之一。” 试着瞄一眼他笔记本上的内容,但碍于脖子上的颈托,我没法如愿以偿,只能悻然倚在床头,无所事事地打量他头顶的发旋:“你想再教出一个天才?” “据我所知,我从没有教出过天才。”依然专注于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话题,秦森头也不抬地对我的反问抛出了不痛不痒的否定,口吻漫不经心,“我的学生大多资质普通,不过勤能补拙,这是他们成功的原因。”手中写写画画的动作终于一顿,他抬眼瞧了我一眼,“我认为这个话题不错。” “什么?”我悄悄松一口气。他已经写了将近十五分钟,手中的笔从没有停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在把脑子里所有的词汇都列出来以供挑选。 “‘成功’。”蠕动嘴唇字正腔圆地念完这两个字,他又重新低下头来挪动笔尖不知倦地写起来。对此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咬一口他刚替我削的苹果,趁着咀嚼的间隙思考片刻,而后委婉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家里有一个天才已经足够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像秦森一样的孩子高傲地仰着下巴与他对峙的模样,更别说他也一定会挑高下颚居高临下地瞧着孩子。 “要是有两个,我会招架不了。”我说。 “你低估了你的能力,魏琳。”秦森却显然不甚在意,“相信我,两个天才只会减轻你的负担。” “也许吧。”我答得含糊,“我比较担心孩子的性格。”再咬一口苹果,等咽下了果肉,我才诚心向他求教,“有没有什么胎教能让孩子不那么任性又自傲?” “决定性格的因素主要有基因、成长发育状况和社会环境。”手下写字的速度也没有因为和我交谈而减慢,秦森似乎将我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单是刻板而就事论事地解答我的疑问,“也就是说,现阶段能做的只有保证你的营养饮食、稳定的精神状态和愉快的心情。” 语罢,他总算停笔,抬起头正视我的眼睛,颇为意味深长地稍稍挑高了下颚,拿他那双漆黑的眼探究似的上下打量我一番:“另外,如果不是我理解有误——你觉得我任性又自傲?” 很好,这至少证明他的语言理解能力没有倒退。 “不,没有。”我敷衍地一笑,将苹果核扔进床边的垃圾桶,拉了拉枕头的一角,“我想睡了,帮我关灯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我数秒,然后走到床尾替我摇下床头,再回到我这边扶我坐起来,帮我调整了枕头的位置。整个过程中他都面不改色,直到揽着我的肩让我躺回床上,他才顺势俯下身,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郑重声明: “下不为例。” 我合眼清了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第三十八章 简岚在我出院的时候特地赶来医院帮忙。 胳膊上有伤,加上左手小指不宜过度用力,我只能靠轮椅行动。她走进病房时,秦森已经帮我坐进了轮椅,自己则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下了楼。 “我看到秦森弄来了一台留声机,”大约是进来之前刚好和秦森擦肩而过,简岚开口的同时还不住地回头,直到往我这边看过来都还未敛下脸上怪异的表情,“你们打算用它来干什么?” 刚才秦森的确是抱着一台留声机下去的。“放音乐吧。音乐胎教。”我把轮椅推到窗边,撩开窗帘便有阳光如带着温度的浪潮扑面而来。过了雨季,v市室外在夏季总是金灿灿的一片,我一时半会儿没法适应光线,便不自觉眯起了眼:“秦森说别的电器辐射都太大了,不如留声机。” “音乐胎教?”简岚快步走到我身边,替我将窗帘拉开,又推开了窗户。尽管都是南方城市,但v市四季如春,倒是和沿海的x市不同,即便到了夏天也不会过于炎热。四月中旬的午后却也已有了稍嫌闷热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跟早晨微凉的气温相去甚远,我身上一件长袖单衣竟算得上厚了。我深吸一口气,还能隐约嗅到前段时间被雨水濡湿的新鲜泥土的味道。只可惜屋檐太宽,这个方位又被一排小叶榕树繁密的枝叶挡去了视线,看不到辽阔的天际。 难得天气好,我记起中心公园干净的人工湖和吵吵闹闹的孩子们,忽然有些想出去走走。 简岚绕到我身后,尝试着推动轮椅,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意思是你每天早上都要在ardo的演奏里醒来?”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秦森赫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不可否认lla确实是我的最爱,accardo的演奏也非常精彩——但是不适合胎教。”他两手空空回到病房,径直来到床头柜边,从一个旅行包内取出一张胶木唱片,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它面不改色地介绍,“strauss的thebluedanube倒是合适之选。”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概猜得出来简岚的表情和我别无二致。 因此几秒之后,秦森又把唱片塞回旅行包里,拎着它丢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们”便泰然自若地转身离开。简岚对他这种表现还不大适应,将我慢慢推出病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要俯身悄悄问我:“你上次怀孕的时候他也这样?” 认真想了想,我笑笑,也不怎么确定:“有过之而不及?” 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她大概是受不了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夸张地打了个寒噤,翻翻白眼甩一下脑袋,好像要把那些可怕的想法统统甩掉。我的病房在二楼,这个时段搭电梯的人很少,她推着我走进电梯,拉稳了轮椅摁亮了一楼的按钮。 “我看他最近挺清醒的。”等电梯门合上,整个电梯厢内只剩下我们,简岚才再次开口,透过电梯门仔细留意我的神色,“怀孕了还住在一起,不会有问题吧?” 知道她在担心秦森发病再伤到我,我只能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听说孕妇的心情对胎儿影响很大。”果然,停顿几秒之后,她赶在电梯抵达一楼之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魏琳,我在这边认识一个很有经验的心理医生。”踟蹰一会儿,她放缓语速,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同我商量,“你愿不愿意去做一下心理治疗?” 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心理治疗?” “对,你的ptsd……”电梯抱闸打开的声响让她收了声,她微微弯下腰使了点劲推动轮椅,在把我推出电梯间时小声结束刚才那句话:“我觉得你需要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状态。” 住院楼大厅的嘈杂声涌入双耳,我抬眼望向来来回回神色各异的人们,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恐慌或是烦闷。白天大厅没有开灯,室内的阴凉因而衬得门外的天光更加夺目。她终于推我闯进那片久违的阳光中,沐浴室外的空气、感受光的温度……这一切都令我舒服得想要叹息。 “我问问秦森的意思吧。”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暂时把决定权推给了秦森。 简岚点头,不再追问。我们来到停车场,远远瞧见秦森在一台私家车后头关上后备箱,我隐隐觉得奇怪,仔细瞅了好几眼,最终扭头向简岚求证:“这不是你的车?”她的车我是见过几次的,和这一台不论是牌子还是车型都不一样。 “是我们的车。”没等简岚给出回应,秦森就先一步出声,随手理了理衣襟,迈开脚步朝我们走来。我瞪大眼看向他,险些再扭到脖子:“怎么突然就买车了?” “既然有了孩子,就应该重新考虑私家车的必要性。”他姿态从容不迫,接了简岚的手过来帮我推轮椅,不慌不忙把我推到已经打开的后座车门边,又弯下腰,一条胳膊穿过我腋下,一条胳膊揽住我的腘窝将我抱起来,“而且你行动不便,有车会更方便。” 我以为他只会扶我一把,突然被这样直接抱起来当然一惊,只得赶忙搂住他的脖子,等他把我抱进后座才松了口气。秦森安顿我坐稳,抽身又把轮椅收好塞进副驾驶座,自己也挤进后座坐到我身边。 “你的病不能开车。”见简岚已经绕到驾驶座那头跨进了车里,我又想起要问他,“所以以后谁开?”“我记得你有驾照。”秦森探过身子来替我系好安全带,理所当然的口吻与平静的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你也不愿意开,我们还可以请司机。” 请司机?他是在开玩笑? 我下意识看了眼驾驶座那边,恰好撞上简岚系好安全带无意间透过后视镜投来的视线。 “别看我,我是主持人,不是司机。”她误解了我这个眼神,第一反应便是替自己推脱,接着才拧动车钥匙挑高柳眉一笑,“不过今天我可以勉强当一回司机。” 动一动嘴角回她一个笑容,我扫了眼那把车钥匙,心里却在想别的事。刚刚没看到秦森把车钥匙给简岚,看来是提前给的。他们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联系过几次。由此可见,虽然有简叔那件事横在中间,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紧张。 不过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融洽。 “秦森,”简岚叫他的名字时还是有些神态僵硬,就连语气都生硬而克制,甚至没有通过后视镜施舍给秦森一个眼神,“我已经跟魏琳说过了,她说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心理治疗的事?”秦森偏首望向我,直接越过她来和我交谈。 相较起简岚,他的表现更加自然。当然,我知道没有直接的眼神交流就足以证明他非常尴尬。显然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们都各自退让,力图达到貌合神离的效果。真是为难他们了,毕竟在发生简叔的事之前,他们就一向合不来。 于是我装作没有发觉他们之间怪异的相处模式,只颔首,又把问题抛回给秦森:“你觉得怎么样?” “刚好简岚说的那个心理医生是我的熟人。”不着痕迹地强调了“熟人”这点,秦森以一副稀疏平常的神情与我对视,漆黑的眸子里读不出情绪,仅仅用一句话替我排除了疑虑,而后把选择权都交给了我,“所以只要你愿意,我没有意见。” 他掩饰得完美,我的确看不出来他的个人主张。就好像那天早上他告诉我我可以继续弹、继续教课,这是他所谓“重新开始”的一部分。他依然在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以后。 意识过来的那一刻我有些于心不忍。 “那就去吧。”后脑勺枕上靠背,我收回落在他眼里的视线,给了简岚答复。 她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换档将车倒出车位。 回到家是在二十分钟以后。秦森上午已经买好了包饺子要用的新鲜猪肉、玉米、韭菜、香菇和麻虾,趁着简岚替我们泡茶,我摇着轮椅到他身旁告诉他馅料的比例:“按这种比例做三份……记得加盐、姜和料酒。” 他倏地转过身来,目光如刺一般扎向我,唯独面色不改。 “你以前都加了姜?” 早知道他会发觉,我也不准备隐瞒,眼神真诚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真的知道我的每一个习惯。” 雕像似的笔直地立在原地,秦森同我对视数秒,神态平静,许久才严肃地向我确认:“你知道我不吃姜。” 我再次颔首,懒于摊手以示无辜,只是坦然自若地迎着他的视线:“但是我每次都放了。” “我从来没有吃出姜的味道。” “因为我剁得很碎。” 这种解释似乎不是非常妥当,因此我思考半秒,又认真补充:“有时候没力气剁碎,就打成姜汁加在里面。” 得到解答的秦森陷入了沉默。他维持着一开始转身看向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瞧,像是要用火眼金睛辨识妖怪的孙悟空。最后,他视线下挪,停留在了我的腹部。 “我不在孩子面前挑食。”抬起一只手将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秦森的目光依然逗留在我的小腹上,甚至没有将身子转过去,只微微抬高了下颚,一本正经地对着我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小家伙进行严肃的声明和教育:“你没有挑食的父亲,记住这一点。将来你也不许挑食。” 他似乎已经把孩子要到两个月以后才会拥有大脑和新皮质的事实抛到了脑后。 十五分钟之后,玄关那头响起的门铃声差点儿被他剁肉馅的噪音给淹没。我和简岚正在客厅收拾茶几准备待会儿在这里包饺子,她隐隐听见门铃声,便喊着让秦森停一停好听个清楚。等确定的确有人在按门铃,还不等简岚起身,秦森就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衬衫的袖管捋到了手肘处,身前系着围裙,垂在身侧的右手还握着菜刀,居然打算就这么去给客人开门。 “秦森。”我叫住他,“还是我跟简岚去开门吧。你这样太像黄秋生了。” 刹住脚步回身颇有深意地瞧我一眼,秦森一言不发,旋身折返厨房。 简岚推我去玄关时便问我:“黄秋生不是演员吗?” “演过电影《人肉叉烧包》。”我随意一笑。 噎了噎,她总算明白了我刚才那句形容的意思,忖量一会儿才咕哝:“你怀孕少看这些。” 我郑重点头表示赞同,一并把责任推给了秦森:“都是以前跟秦森一起看的。”   ☆、第三十九章 陶叶娜今天没有开车过来。 她穿了件比较正式的橘色连衣裙,肤色白,年轻靓丽,衬得起这个颜色。头上的纱布已经拆去,只剩下浅浅一片淤青,被粉底遮盖倒是瞧不出来。她怀里抱着一捧蝴蝶兰,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时还有些紧张,比起头一回在v市找到我和秦森的时候那副穷追不舍的模样,显然要拘束了不少。 “陶小姐。”我坐在轮椅上对她笑笑点头,算是打招呼。 “谢谢你们邀请我过来。”她总算振作了精神回我一个甜美的微笑,又弯腰把怀里的那捧蝴蝶兰递给我,而后才抬头去打量我身后推着轮椅的简岚。“你是——简岚?”跟秦森一样眼力好,陶叶娜不过一秒就认出了简岚,面上的表情因而真正惊喜起来,双眼发亮,赶忙向简岚伸手:“我超喜欢你的节目!之前你是在x市工作吧?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我来这边之后才知道你调来这边的电视台了!” “你好。”简岚和她握手,又摆出人前大方从容的姿态,也不跟小姑娘摆架子,“调来大半年了,我跟魏琳是发小,今天她出院,所以也过来坐坐。” 陶叶娜点了点头,藏不住眼底的欣喜:“没想到你跟魏小姐是朋友。”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那场官司。要是知道是秦森失手杀了简岚的父亲,她的处境恐怕会更加尴尬。秦森的负担也会更重。 我于是不想让她们太亲密,示意简岚帮我把轮椅拉后一些,好让陶叶娜进屋。“我行动不便,就不带你到处看看了。你随意,别见外。”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我抱着那捧蝴蝶兰对她一笑,“可以先去厨房跟秦森打个招呼,他在剁肉馅,等下我们要包饺子。” 等她进来换了拖鞋,我又想起要提醒:“不要被他那副形象吓到了,秦教授的‘煮男装扮’而已,虽然有点瘆人。” 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开玩笑,陶叶娜一愣,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起头瞧了我一眼,而后才想起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那我先去跟秦先生打个招呼。” 直到她走远,简岚才推着轮椅替我调转了方向,按捺不住好奇俯下身悄悄问我:“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这几天心情都不错。”随口应了一句,目送陶叶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才微微侧脸,伸手拍拍简岚的手背,压低声音开口:“简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停下脚步,手腕上使的劲也即使收住,抓着轮椅带我停在玄关,低下眼睑瞧我:“你说。” 坐在轮椅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哪怕是被最信任的人推着前行,也会让人觉得不安。我抓紧手摇,才多少压下了心头的焦虑。“我要见何友梅。”知道不能拖太久,我抓紧时间告诉她,“‘v市雨夜屠夫’,何友梅。” 乍一听何友梅的名字,简岚神情还有些迷茫,倒是“v市雨夜屠夫”这个补充令她回过了神,皱眉不解: “为什么……” “我有话要问她。跟我的ptsd有关。”不介意继续用ptsd来误导她,我加快语速小声叮嘱,“这件事不要让秦森知道。最好跟心理咨询安排在同一天,不然他会起疑。” 抿唇考虑了一会儿,简岚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轻信我。我记得从前她从来不会怀疑我的话。直至简叔去世,王复琛当着她的面直言怀疑是我推简叔下楼,她才开始有了变化。我知道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我。毕竟那一年我变了太多,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万一到时候他要跟我们一起去呢?”几秒过后,她抛给我一个疑问,没有直接答应。 知道她这是想要试着推脱,我感到疲累,只能摇摇头:“不会。” 简岚对我的情绪变化最敏感,恐怕看出了我的沮丧,因此还是叹一口气应下来,“好吧,我帮你申请看看。” “谢谢。”难得的体谅和退让令我有些心软。她性子犟,从小到大在我面前也最任性,少有让步的时候。 重新推动轮椅往厨房的方向走,她哼哼一声,算作对我见外表达的不满:“跟我还说什么谢谢。” 梗在喉中的异物感忽然一空,我记起她小时候剃着寸头男孩儿似的站在院子里的模样。那时她刚搬到我家隔壁不久,只有五岁的年纪,母亲早逝,父亲在国外工作,自己则跟着奶奶生活。她不爱说话,又因为是外地人,常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被打了却也不哭,从不让家里的老人知道。我唬了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拿碘酊给她消毒、涂药水,她抱住我就开始嚎啕大哭,自此成天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地叫。 她三句不离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从来只在我面前哭。 但三年前和王复琛决裂那天,她却只是眼眶通红地看着我,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在王复琛跟前护着我,可我知道有一句话她终归没有问出口。 “简岚。”我垂眼看向怀里的蝴蝶兰,紫色的花瓣还舔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一点一点濡湿了我的衣襟,“不是我。” 轮椅微微刹住,简岚脚步一顿。 “我知道。”沉默片刻,她才出声回应,带着微不可闻的鼻音,嗓音略显沙哑。 迟来的负罪感让我一时间有冲动要落泪。只能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尽快平复情绪。 “对不起。”我说,“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做过什么。那件事已经毁了我和秦森,让简叔无辜失去了生命,还进一步毁了简岚和王复琛的感情。不能再让伤害扩大。谁都不该再被卷进来。 所幸这几年简岚的耐性已经比从前要强。她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追问,只是摇头回我一句“没事”,就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刚好这时候陶叶娜已经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了铺着薄薄一层面粉的盘子,和一盆盛着拌好的韭菜肉馅。秦森跟在她后边出来,还系着那条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围裙,一手端着一盆肉馅,面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刚踱出厨房,视线就落在了我身上。 虽然他说过会尊重我的意见,但邀请陶叶娜的事说到底还是会让他不大高兴。我以为他心情糟糕,没想到他克制得很好,哪怕是这么一瞬间的眼神接触也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绪。他仅仅是高调地略抬下颚,侧了侧手中的肉馅,像是在示意我他信守诺言,在里头加了姜。 我禁不住笑了笑。他会是个好父亲。 陶叶娜主动提出要帮我们包饺子,我希望她和秦森能有机会多接触,当然没有再三客气。可惜秦森对她态度冷淡,也不主动找话题,几乎只在我开口的时候才会草草接几句话。反倒是简岚渐渐放松不少,和陶叶娜相谈甚欢。 “陶小姐是在哪个公司工作?” “之前是在风讯,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辞职了。这段时间想在这边找新的工作。” 手脚不大方便,我没有像他们三个一样包饺子,只坐在一边不紧不慢捏几个韭菜盒子,听她们闲聊。我注意到陶叶娜包饺子的手法娴熟,在细节上尤其较真,包出来的饺子非常对称,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秦森。 “风讯?”稍微挑高了眉梢,简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哦——我记起来了!我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名字!”她记起了什么,不自觉朝陶叶娜那边靠了靠,一脸欣喜,“你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打拐的文章是吧?” “呃,对。”身形一僵,或许是被“打拐”两个字刺激了神经,陶叶娜迟疑地点了点头,而后无意识地瞥了眼秦森。我也顺着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看看他,仔细留意他的反应。 秦森对此却置若罔闻,拿起筷子夹了肉馅搁在手心里摊开的面皮中央,微垂着眼,面色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们正在讨论的话题。 “我对你那篇文章印象很深。”简岚低着头包饺子,并未注意气氛微妙的变化,只笑着称赞那篇文章,“调查很深入,角度也很全面。煽情和客观的度也拿捏得很好。”时不时往陶叶娜的方向侧侧脑袋,她目光却依旧逗留在手里的饺子上,分不开视线,“而且开篇很精彩。我看过很多打拐文章,如果是选角度开篇,基本选的都是父母的视角……你的开篇选的是被拐孩子的视角,而且还是已经长大的孩子,凭着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地名寻亲,是吧?” “嗯。”含糊回应,陶叶娜重新把头低下来,试图专注于包饺子,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当时我都看哭了。”大概是以为她在害羞,简岚偷空抬头对她露齿一笑,语调也轻快起来,好让小姑娘明白不需要谦虚,“把每天两分钱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偷偷攒下来,留着当找家的路费。什么小铁盒呀,硬币呀……总觉得不是亲身经历,很难写出来。所以当时还特别了解了一下你的背景,以为你有类似的经历。结果是我想多了。” 其中有一部分应该的确是陶叶娜的经历,只是她家庭资料完整,自己也不声张。我无声瞧了小姑娘一眼。如果这些年她也在找秦森,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开篇特别一点,也容易吸引眼球。有更多人看到,就有更多人关注打拐吧。”她弯起眼睛微笑,已经敛下了前一瞬的神色异常,信口解释。 “也是。”简岚的注意力总算转移,“现在社会越来越浮躁了,有时候不靠哗众取众博眼球,就永远达不到效果。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是金子总会发光,都越来越不靠谱。” 陶叶娜顺势附和:“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创作者越来越急功近利了。” 两人便又聊起了社会新闻。 我把刚捏好的韭菜盒子搁在手心,伸到秦森眼前。他刚刚一直没有吭声,瞧见韭菜盒子才偏首朝我看过来。我翘了翘嘴角问他:“我多包几个?” 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秦森盯了韭菜盒子片刻,又抬起眼睑看我。 “奖励?” 我点头。 他这才不慌不忙颔首,神色不改,却显然倍感满意。 因此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多包一些韭菜盒子。陶叶娜见我一个人包得辛苦,也就不声不响顺手替我包了几个。她包的韭菜盒子不如饺子卖相好看,四四方方,倒是依然十分对称,颇有秦森的风格。 简岚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却没留意那出自陶叶娜的手,开口便有些玩味:“诶,这是秦森包的吧?” 陶叶娜闻声抬头看了看,稍感不解:“是我包的。” 低着眼没去看她们,我学着秦森那副假装听不见的从容架势,专心捏手里的韭菜盒子。 “你包的?”不像我们各自心怀鬼胎,简岚有些惊讶,转而又笑起来,不知情地调侃了一句,“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秦森会包这种……‘对称美’特别明显的韭菜盒子。” 稍微一愣,陶叶娜清清嗓子一笑,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在对称方面我有点强迫症。” 秦森略微抬首,转头将视线挪向我的脸。我冲他坦然微笑,他因而只是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儿我的眼睛,而后收回目光,继续手中的活。等包完那只饺子,他才看向我的小腹,微微前倾身子凑近,神情庄重地告诉我肚子里的小家伙:“记住,我们通常把这种沉默叫做谦虚。” 顿了顿,再一本正经补充道,“或者伟大的妥协。”   ☆、第四十章 简岚和陶叶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刚好顺路,简岚打算开车送陶叶娜回家。 秦森推着我到门口跟她们道别。碍于还有外人在场,简岚没有直接提起心理咨询的事,只回身瞧我一眼,表意含糊地提醒我:“那我约好时间之后再告诉你。” 知道这也是指探视何友梅的时间,我会意,点点头回她一笑。 腿上的伤让我暂时离不开轮椅,行动不便,只能在送走她们以后等秦森清洗完碗筷再替我擦澡。自从彻底清醒就开始对电视新闻兴致缺缺,我拿上一本杂志坐在轮椅里,待在一旁看着秦森在洗碗池边清洗碗筷。他又系上了我那条淡紫色的围裙,捋高袖管机械而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刷碗的动作,难得没有紧绷身体,只是瞧上去已经对这些繁琐的家务有点儿麻木。 发病以前他也常常替我分担家务活。通常我们在不需要处理这些琐碎的工作时都会独自放松片刻,只有在我怀孕期间才会一面做家务一面漫无边际地闲聊。我很少会这样安静地看着他。这能让我得到短时间的安宁。 当然,他可能会因此感到不自在。 “最近你似乎很喜欢观察我。”将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水渍擦干净,秦森终于慢条斯理地盯着它开了口,就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在同盘子交谈。 “嗯。”我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的侧脸,挪动一下手中的杂志,反扣在胸前,“我记得你说过孕妇的身体里会分泌一种激素让男性对她们失去性趣。” “没错,这是女性孕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伸手拉开工作台底下的消毒碗柜,他弯腰把碗筷有序地搁进去,而后才直起身看向我,随意拉了拉身前皱皱巴巴的围裙,微抬下颚,眉梢一挑:“你想通过我来观察这种激素的作用?” 我不置可否,仅仅是窝在轮椅里冲他微笑,“这比听你读童话故事要有意思多了。” 居高临下地同我对视,秦森嘴角微微下撇,似乎在克制自己对我这种恶趣味作出评价。屏息数秒之后,他总算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摊手以示无所谓,表现得坦然而大方: “如果这能让你心情愉快——我没有意见。” 接着便转身将工作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饺子装进保鲜袋里,塞入冰箱冷冻层。 我看着他镇定自若地干活,决定认真考虑给他买一条合适的围裙。毕竟从现在的趋势来看,在孩子出生以前秦森好像打算包揽所有的家务。 而我也乐得清闲。 大约十五分钟后,给厨房工作台做完最后的清洁,秦森就推着轮椅带我来到了浴室。待在医院的那些天因为身上多处擦伤没有结痂,我每天都只能拿毛巾擦擦胳膊和被捕,满身药水的气味使得整副身躯疲劳而累赘,像是被浸泡在潮湿闷热的药罐子里,实在不大好受。 现在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去,当然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淋浴或者泡澡,所幸在秦森的帮助下还能用上沐浴露清洁身体。他像前几天一样把我脱了个精光,再抱我坐上浴室里摆着的一张高圆凳,将我绑着石膏的腿抬起来搁在另一张圆凳上,以免沾到水。 “我们晚上可以睡阁楼吗?”举起左臂好让他给我擦拭胳膊的时候,我想起了阁楼的那扇天窗。 “当然可以。”秦森应允的口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正站在我跟前,一手捉住我的手腕提着我的左臂,一手握着丝瓜络搓澡巾替我搓洗胳膊,下颚紧绷,稍稍皱着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仔细注意着我皮肤上的伤口,神情颇为专注。进浴室之前他打开了浴霸防止我着凉,自己则换上一条短裤,在热气氤氲中早已浑身是汗,额角也尽是细密的汗珠。 “那等把我弄上阁楼你再洗澡,”我有些怀疑他打算让我怎样上阁楼,“不然又会满头大汗。” “好主意。”他嘴上答得飞快,几乎没有思考便同意的态度让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将我的左臂维持着高举的动作搁在墙边,秦森又开始迅速擦拭我的右臂和上身,擦澡巾触及胸脯时竟有些刺痛,我皱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止住手里的动作,秦森抬眼瞧了瞧我的脸:“乳/房刺痛?” “还有点胀痛。”我点头。 “孕期的正常生理现象,不用紧张。”他便低下头继续擦拭我的腹部,手里的力道比刚才要轻了不少,“要是不放心,我们就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 轻应一声,我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浴霸投下来的温度暖洋洋地铺在背部,一时也暖和惬意。我记起上次怀孕,秦森虽然也花了大量时间陪着我,但到底还有工作,除非是在周末,不然不会像这段时间一样一整天都陪在我身边。 如今再去回想当初孕期的事,倒已经记忆模糊了。 秦森绕到我身后,一手按住我的肩膀给我搓起了背。他没有在北方生活过,搓澡的习惯还是我带给他的。近几年我替他搓澡的机会多,他很少清醒,当然也就少给我搓背了。我稍稍低下头,享受片刻的安宁。 “这几天我想过很多次,在我不清醒的时候,你是怎么替我洗澡的。”丝瓜络搓澡巾顺着我的脊柱一遍遍搓洗,秦森撩开我的头发,嗓音紧绷,因用力而略微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可不像我这么配合。”禁不住笑笑,我借机慢悠悠地调侃他,“会挣扎,还会乱砸东西。每次给你脱衣服,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强/奸犯。” 好不容易替我搓完了背,秦森收手站直了身子,取下花洒调整水温,不带情绪地轻哼一下,面上不见多少情绪,只给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中肯评价:“听起来像是种别样的体验。” 我弯起嘴角笑,不再作声。 后来就想我预料的那样,秦森直接把我扛上了阁楼。他没有再把轮椅搬上来,留下一对肘杖便下楼洗澡。我索性躺在床垫上,抱着轻薄的蚕丝被仔细瞧瞧那条清晰的银河。没想到还没有出神多久,就听见了秦森攀楼梯上来的动静。 转过头去,果然瞧见他从那个方形的楼梯口探出了脑袋。 “不去书房工作么?”我问他。 “作为一个准父亲,现在我的工作只有做好准备给孩子最好的胎教。”撑着地板上来,他另一只手里还抱着那台夸张的留声机,稳住脚步以后便来到阁楼正中央,环顾四周思忖片刻,最终将留声机搁在了我正对面那面墙的墙脚。 我看着他摆弄了一会儿机器,直到它顺利播放出胶木唱片内潮起潮涌的a波音乐,才趿着鞋来到床垫边。等他掀开被子躺下来挪到我身旁,我也挨近他暖和的身体,闻得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还有浅淡的药物的气味。他一直在按时服药。 “你一直说胎教,也没提过你更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清了清嗓子,秦森一本正经地攥住我的右手,仰躺着凝望星空的神情十分庄重:“老实说,我觉得龙凤胎最好。” 这样的玩笑也只能一笑而过。 “两个太闹腾了。”回扣住他的手,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我比较想要个女孩。” 秦森偏首看我一眼,神色平静,食指轻轻摩挲我的指腹,仅用隽永如水的眼神表达他的意外:“我以为你会更想要男孩。” “我怕男孩跟你合不来。”这也是实话,女孩子的脾气应该不会像男孩子那么冲,“女孩子更贴心一点吧。” 煞有其事地撇一撇嘴,他重新望向天窗外的夜幕,声线低沉:“从统计学角度来说,我恐怕不能认同这个观点。” 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耳边浪潮声窸窣,我记起那晚我们并肩躺在这里,看到的星空也同今天的如出一辙。“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希望孩子以后也能看到这样的星空。” “他当然看得到。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 “但我总觉得我们还是会回x市。” 拇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手背,秦森以此示意我解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笑了笑,握紧他的手,信口胡诌:“也没什么根据,就是有种感觉。那里毕竟是我们的故乡。‘落叶归根’,可能是受这种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吧。” “如果你想回去,”他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回应,而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将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等孩子大了,我们就搬回去住。” “嗯。”侧过身搂住他,我合上眼不让盈满眼眶的眼泪掉下来,悄悄调整了呼吸,直到确定不会再叫他听出轻微的鼻音,才叫他:“秦森。”我说,“你也去做心理治疗吧。心理治疗配合药物治疗,效果更好。” 同样侧了身,秦森揽住我的腰身,右手穿过我脑后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按揉着我的后颈。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的回答: “好。”   ☆、第四十一章 周六一早,简岚来接我去见那位张珂玮医生。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秦森还在尽最大的可能满足我需要的自由,因此并没有提出要和我们一起去。他帮简岚把我抱上车,又俯身替我系上安全带,同时在我耳边叮嘱:“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什么?不管张医生有多优秀,只要你觉得不能信任他,就可以拒绝治疗。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最重要的是病患和医师之间的信任感,所以你不需要勉强。” “我知道。”我答应下来,顺势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秦森身形一顿,转过脸来吻了吻我的嘴唇才抽身替我关好车门。简岚已经将轮椅搁在了后座,钻进驾驶座后便打开了我这边的车窗,稍稍向我这儿探过身子,好对站在车门边的秦森扬高声音:“秦森?” 闻声弯腰露出脸,他抬了抬眼睑,抛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顺便带她出去逛逛,晚上回来。”转动了车钥匙,简岚交代得轻描淡写,似乎不打算与他商量。我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默不作声,不打算介入他们的直接交流。 而秦森弯腰瞧她的动作连带面上平静的表情停滞了两秒,接着就目光微变,略略抬高了下颚道:“我认为还是定一个门禁时间比较妥当。”然后不等简岚反应过来,他已经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晚上七点。” “那时候还没吃完晚饭。”错过了反对的最佳时机,简岚一手重重搭上变速杆,只能挑眉稍嫌不耐烦地抱怨,“既然是晚上回来,当然是要在外面吃过晚饭再回来。” 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秦森宽限了一个小时:“那就八点。” 简岚闭眼短吁一口气,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九点。” “九点太晚了。”这回他却一脸平静地答得不容商量,“我不保证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忍不住联系警方去找你们。” 烦躁地挥挥手,简岚的动作看上去就像在赶苍蝇:“好吧好吧,八点。” 看来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学不会该如何讨价还价。 秦森对于这个“双方妥协”的结果十分满意,最后留给我一句“注意安全”,便站直身体同我们道别。关上车窗将车开到主干道上,简岚打开车内音响,竟放起了一首大提琴曲。她平时开车车速很快,只是知道我有晕车的老毛病,所以在我坐在车上时总会把车开得平稳缓慢。 盯着挡风玻璃外的街景片刻,我总算记起了这首曲子:“巴哈的作品?” “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她点头,抬起搭在变速杆上的右手,稍稍调低了音量。 “我不知道你也开始听这些了。” “他不是说你应该多听这些么?”提起秦森的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简岚自己大约都没有发觉这个小动作,撇一撇嘴角无所谓地解释,“我看这首比较舒缓,就刻下来了。” 没想到她还真记住了秦森那些音乐胎教的理论:“还以为是你品味变了。” 耸耸肩,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红绿灯,一时没有吭声。 “你爸妈过世那段时间,还有你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都没在你身边。”等到了十字路口,简岚将车慢慢停下,才再次开口,“我经常会想,要是你得抑郁症那一年是我陪着你,就没秦森什么事了。你会跟一个更普通的人结婚,带着你们的孩子……我们也还都住在x市。”忽而收住了声,她微蹙眉心平时前方半晌,最终摇摇头,“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我没有接话。简岚从前最讨厌的就是“如果”。但凡没有可能发生的假设,对她而言都是令人厌恶的奢望。可是时过境迁,就连她都开始设想“如果”。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车流重新向前涌动。 沉默良久,我还是率先出了声:“先去见张医生?” “跟张医生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她手肘一动,握着变速杆换了档,“我们先去探监,然后吃个饭再去,可以吧?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我摸了摸衣兜,“是用什么身份申请的?” “老师。我说你是何友梅的小学老师。” “也不算太离谱。”忍不住一笑,我随口开了个玩笑,“毕竟我做过钢琴老师。” 她轻笑一声,紧绷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 距离监狱不远处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车站。我们经过的时候,刚好有公交车停下。零星几个人影下了车,拎着盆盆罐罐埋头前行,行色匆匆。把车停在附近的路边,简岚先带我去了趟监狱的办公楼。 探监前的检查不算繁琐,加上简岚和监狱书记是熟人,而我又行动不便,自然能得到一些优待。拿到了特里通行证之后简岚便推着我到了探监办公室,女警察填写探监记录时例行公事地询问了我与何友梅的关系,我想了想,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一百的钞票交给她,算是作为“老师”给何友梅的账户留些钱。 简岚见了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碍于女警在场,最终没有出声。 她一路陪我到大厅,和其他探监的犯人家属一起等待。狱警站在最前边大声宣读注意事项,几次呵斥好让在场的探监者肃静,惊得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抱孩子的母亲赶忙将孩子按向胸口,一遍又一遍低声道歉。 我和简岚没有多余的交谈。等狱警喊到何友梅的名字,简岚才下意识想要过来抓我的轮椅。候在一旁的女警却眼疾手快抢了先,低声提醒她:“简小姐,只能送到这里了。”顿了顿,又向她保证,“放心,我待会儿会把魏小姐带出来。” “麻烦你了。”抬手握紧了手袋的的肩带,简岚只得对她笑笑,而后再嘱咐我:“别聊太久。” 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我任由女警推我上楼。 进入东面的楼道,周遭光线便暗下来,不如大厅亮堂。会见室没有窗,哪怕是在白天也只靠顶部的白炽灯提供光亮。嘈杂声在推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一面玻璃墙安有约二十台电话,犯人亲属握着话筒低声同坐在玻璃墙后头身穿灰色囚服的犯人通话。 女警将我推到靠里的一个位置,视线越过那些埋头啜泣的罪犯,我终于看到了何友梅。 那天在新闻里因为马赛克而没有瞧见她的脸,所以这算是我头一次见她。和其他犯人一样,她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深灰色囚服,长发干净利落地梳在脑后,露出尖瘦的瓜子脸,面色姜黄,眼眶深陷在颧骨上方,灰色眼仁目光炽热地打量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的时候,眼里的迷茫转瞬即逝。等到女警将我推到她对面,何友梅已经将手放上面前的窗台,脸色没有分毫不妥,像是已经做好准备和我通话。 “拿话筒就行了。”确认我的手能够够到话筒,女警这么言简意赅地告诉我,便转身离开。我将轮椅稍稍挪近了一些,才伸手拿起话筒。玻璃墙那边的何友梅几乎是在同时取下话筒搁在了耳边。 “我是秦森的妻子。”我告诉她,“你知道秦森吧?” 扯了扯嘴角一笑,何友梅沉声反问:“那个把我送到这里来的私家侦探?” 她嗓音沙哑,眸中映着我的身影,眼神阴鸷。头顶的白炽灯将光线打上她的脸庞,五官投下的阴影扭曲她的笑容,光影映衬下我忽然看出她的脸不大对称。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猩红的鲜血四溅。她的面孔逐渐被血色的液体浸透,刀光一闪便有温热的浆液扑向我的脸。 身体一震,我眨了眨眼,才真正看清何友梅。 鲜红的颜色已经褪去,光照亮她的眼,她干干净净地坐在玻璃墙后。 抹了把眼睛,我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胡乱点了点头,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可能不知道,他和你丈夫一样有精神分裂症。”停顿片刻,我看向她的眼睛,“而我的情况和你一样,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她嘴边的笑意淡下来。 “你想说什么?” 略微侧过脸凑近话筒,我思索半秒,还是单刀直入地问她: “我想问问你,杀人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何友梅愣了愣。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片刻,她又重拾了笑容。这回我看得清晰,她笑的时候左边的嘴角总会翘得高一些,因而笑容也被扭曲。 “你想试试吗?”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 掌控不了话语的主动权,她的虚荣心无法得到满足。她静坐在黄色的靠背椅上,沉默不言地打量我,目光锐利如鹰。 五秒过后,她再次笑起来,语气肯定: “你已经试过了。” 我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我还记得秦森在审讯中对付她这类嫌犯的方法。因此我收回视线,作势要挂断电话:“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到此为止吧。” “我喜欢割下她们的性征。”果不其然,在我将话筒撤离耳畔的同时,她飞快地开了口,“每割一刀,都像割在我继母身上一样,让我兴奋得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 重新把手中的话筒挪到耳边,我隔着玻璃墙注视她的眼睛。她依然对我笑。那笑容叫我恶心。 “你恨她。”我说。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双肩颤抖,神经质地哼笑起来。 “我当然恨她。”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口吻突然温柔得像是在情人耳边叙说动听的情话,“但是我也爱她。有时候爱和恨是很难分开的。”唇边翘起一个甜蜜的微笑,她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借此向我靠近,压低声线耳语似的告诉我,“如果不是她,我一辈子都感受不到这种快/感。” 我看着她的眼仁,没法活动面部的肌肉摆出任何表情。 “我听说你的继母在出狱后失踪至今,一直没有下落。”只能接着问她,“是不是你杀了她?” “你觉得呢?”她挑高眉梢笑着抛给我四个字的反问。 “你杀了她。”我已经从她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既然已经解了恨,为什么还要去寻求那种快/感?” “你可以试试。”她放松了肩膀,又靠回椅背前,眼底含笑地审视我的脸,“试过你才会明白。这东西就像吸/毒,一沾就戒不掉。”“不用了,我不是来向你取经的。”隐约感觉到时间已经不多,我打断她,最后一次抬眼正视她那双灰色的眼瞳。 “最后一个问题。连累你丈夫自杀,你愧疚么?”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托住下颚,拧眉思考了片刻。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精神分裂?”再次开口时她放下了手,一派轻松地给出了回答,“他跟我有过一样的经历。他知道我有多痛苦,所以他宁可死也要护着我。”摊摊手,她表现得无辜而理所当然,“这与我无关。我从没求着他帮我。” 她的脸孔让我的胃部翻江倒海。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控制不住要呕吐。 “谢谢。看得出来你没有撒谎。”匆匆同她道别,我抓紧话筒想要挂断电话,又在将它挂回原处的前一秒止住了动作。 “对了,”再一次把它搁回耳旁,我留给她最后一句话:“说实话,你让我恶心。” 而后不等她反应,挂断了电话。我试着自己调转轮椅的方向,做起来却十分吃力。好在那名女警很快就走过来给了我帮助,没有让我累得满头大汗。这里的空气闷热,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直到离开会见室,我都没再多看何友梅一眼。 女警推着我穿过长廊。屋顶一盏接一盏的白炽灯晃过我眼前,光线忽明忽暗。我感到头昏脑涨。零碎的记忆不断钻入脑内。滴血的刀刃。飞迸的脑浆。一双手在那滩红红白白的液体中胡乱搅动。它将它们一点一点抹上粗粝的水泥墙。 那是我的手。 一股热气涌上喉口。身子猛地前倾,在大脑作出反应以前,我已经吐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呕吐似乎吓坏了推着轮椅的女警。她好像在对我说话,我耳边却一片嗡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只随手抓到了她递过来的纸巾,想要止住呕吐。秽物的酸臭味扑鼻。 我忘了她是什么时候把我带回了大厅。再回过神时,推着轮椅的人已经换成了简岚。我们停在监狱外的排水沟边,我一手撑着水泥墙,一手按着胸口,还在止不住地呕吐。她不住拿纸巾替我擦嘴,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在一旁急躁得跺起了脚:“怎么突然就吐了?是不是里面空气不好?” 胃部一阵阵抽搐,我没法偷空给她回应,只等吐空了胃,又呕出几口酸水,才逐渐消停下来。 “不舒服?”另一个耳熟的声音忽而响起。 短时间内抬不起头,我只听到简岚匆忙向对方解释:“没事,孕妇,可能空气不好,有点恶心。” 及时收住了不断顺着食道往上翻涌的恶心感,我拿手里的纸巾捂住嘴,稍作清理,抬头往他们那儿看过去。长时间的呕吐让我有些低血糖,视野内大片的黑点慢慢淡去,才清楚地展现出了来人的模样。 “肖警官。”我叫他。 肖明的视线落在了我脸上。他一如既往穿着警服,两手插在衣兜里,清瘦的脸神色淡漠,只拿一双漆黑的眼注视我,瞧不出情绪:“魏小姐。好久不见。” “呃,认识?”简岚一愣,看看他,再瞧瞧我。 点头算作回答,我看了眼五十米外的小卖铺,哑着嗓子示意她:“简岚,能不能去帮我买瓶水?我正好跟肖警官聊两句。” 我的要求有些突然,简岚呆愣片刻,又迟疑了会儿,才颔首小跑着赶去前边的小卖铺。待她走远,我才重新望向距离我五步远的肖警官。他正巧也在看我,视线同我相撞,便动了动薄如刀削的嘴唇:“要做母亲了。恭喜。” “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提气自己动手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我面向他坐稳,直到松开手摇才稍稍松了口气,抬眼去看他的眼睛,“毕竟孕妇不能被判死刑。”   ☆、第四十二章 即使是面对我露骨的试探,肖明寡淡的神色也没有分毫的松动。 他伫立在原地,微抿薄唇同我对视,短暂沉默的同时似乎也在考虑该如何应对。片刻之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终于直截了当开了口:“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故作吃惊,也没有故弄玄虚。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放松不少。我松开轮椅的扶手圈,紧绷的双肩也松了松,倚向背后的靠背,好支住有些下滑的身体。 “我还没有傻到不知道专案组有哪些警官。”口腔内还留有秽物腥酸的气味,我微弓着背缩在轮椅里,抿了抿嘴唇,抬起眼睑迎上他的视线,“之前听说过你无案不破的事迹。那个案子一直没有结案,像你这么要强的人不可能放过任何线索。”记起上回他送我回家时说过的话,我倦怠地合了合眼,又慢慢补充,“再说你的试探也足够明显了。” 肖明没有即刻给我回应,仅仅是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我可以想象此时我在他眼里的样子——软瘫在轮椅上,虚弱,苍白,颓废不堪。并且还是个孕妇。而他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不近人情。 “你应该知道自首可以从宽处理。”几秒过后,他神情冷淡地抛给我这么一句算不上劝说的话。 我笑笑,摇摇头。我和他都很清楚,如果现在自首,不仅可以创造轻判的量刑情节,还能借这副有孕之身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去自首。我答应过秦森。我也不能让我孩子的母亲变成一个身陷囹圄的罪犯。 “我不需要什么从宽处理。”因此我一动不动地瞧着肖明的脸,不作出任何侧面的承认,“我没有做任何错事。” 他眉梢微挑:“都决定跟我摊牌了,还打算继续维护自己么?” “肖警官,我从不去求别人。”余光瞥见简岚已经买好水朝我们跑过来,我抓了抓扶手圈,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视线,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更为平静,“事已至此,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争取时间。” 听到身后简岚的脚步声,肖明侧身瞧了她一眼,而后才再次将视线投向我。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说,“我说过,我会自己找出真相。” 简岚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慢慢刹住脚步。我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装作我们的谈话刚好结束:“嗯,那下次见。” 走到我跟前将手中的那瓶矿泉水递给我,简岚扶住我的轮椅,对肖明礼貌性地一笑,再抛给我询问的眼神:“秦森工作上的熟人?”“嗯。”我简单向她介绍,“肖明肖警官。”又转向肖明,“这是简岚,我朋友。” 他颔首示意:“你好。” “你好。”简岚也点头回应,难得不怎么热情多话,很快低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觉好点了吗?能不能坐车?要是会晕车,就再休息一下。” 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摇头:“没事。走吧,别耽误了医生的时间。” 她点头不再坚持,推着我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再转头冲肖明笑笑:“肖警官,我们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先走一步了。”“我送你们上车。”肖明却突然提步朝我们走过来,抬手握住了轮椅后头的推手。他表情冷淡,周身那股威慑力却不减,稍稍向简岚靠近便让她惊得下意识松开推手后退了一步,眼睁睁见他站在了她刚才站的位置,两手握住推手,稍稍朝她停在路边的车扬了扬下巴,“那辆?”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我瞥一眼简岚,她含糊不清地应了,斟酌两秒,没有尝试着抗拒,只脸色僵硬地道谢,“谢谢。” 肖明便推着我走向她的车。监狱附近的小路还未修整,轮椅碾过细小的石子,一路微微颠簸。我紧握着扶手,下颚不自觉紧绷,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吭声。简岚紧跟在轮椅边,快到车旁时才加快脚步上前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回身要过来扶我。肖明先她一步停下来,弯腰俯身将我抱起来送进车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味顿时清晰无比。 身体腾空的瞬间我有些紧张,差点反射性地挣扎起来,却刚好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道:“秦先生是对的。” 注意力被引开,我一时忘了刚才的冲动。他把我放上副驾驶座,自己也低头探进来半个身子,面色平淡无波地继续耳语:“犯罪心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伪科学,它适用的范围太狭窄。”片刻停顿之后,他转眸,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相信这一次,只有传统刑侦科学能帮我们找到凶手。” 简岚收起了我的轮椅,打开后座车门将它塞进车里,及时扫我们一眼,让他抽身回到了车外,动手替我关上车门。两手重新拢进兜中,他站在车窗旁,矮下/身面无表情地向我道别:“下次见,魏小姐。” 用力合上后座一侧的车门,简岚直起身主动替我回道:“下次见,肖警官。” 紧接着她就绕来驾驶座那头,钻进车内拧动车钥匙,没有热车便发动了车子,要不是车速不快,倒颇有逃命的驾驶。我回头看了看,肖明还静立原处,微偏着头,像是在目送我们离开。他刚才那个眼神还未完全从我脑海中淡褪,我试着回忆上次曾警官向秦森介绍他时有没有提过他什么时候回v市,却只能记起模糊的只字片语。 算了。就算知道,我也束手无策。 “他刚你跟说了什么?”身旁的简岚忽然出声。 稍稍愣了片刻,我随口一答:“还是秦森的事。” “哦。”简岚应得有点儿心不在焉。我注意到她神色有些紧张,身体也绷得僵直,死死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前路,似乎正在为什么事而犹豫。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让她自己静下来,我便没有开口去问,只安静地瞧她,等她自己开口。 “我之前在x市见过他。”良久,她总算开了腔,“新闻里。” 这并不稀奇:“他以前是x市的警察。” “嗯。当时是因为一个案子。”前方就是红灯,她缓缓停下车,长吁一口气理顺呼吸,“安康花园……就是那个旧居民区,有栋复式楼煤气爆炸,发生了火灾。屋子里没有人,所以也没造成伤亡。一开始都以为只是普通的意外事故,但是后来一直找不到房子的主人,那个人又刚好欠了一大笔债,这件事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说到这里,她略作停顿,偏首看看我,忖量了几秒才继续:“结果他们在下水道找到了一颗种植牙,加上别的线索,才断定屋主已经被人谋杀,尸体被溶解在了那栋复式楼浴室的浴缸里。” 我发现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紧张。我看着她的眼睛,自然而然抬了抬眼,稍显意外地张张嘴,告诉自己我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我还以为溶尸案只在香港有。” “你不知道也正常。当时你已经带着秦森消失了。”所幸简岚并没有怀疑,仅仅是摇摇头,又看向正前方的红绿灯,曲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因为是省内第一起溶尸案,所以警方挺重视的,成立了专案组来查这个案子。刚刚那个肖警官,我记得就是专案组的一员。还号称有无案不破的记录。不过他们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凶手,这个案子也就算是x市比较出名的悬案了。” 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随手拨了拨襟前的安全带,“原来我们搬家之后还出了这种案子。” 红灯几乎是在我望向它的瞬间失去了光亮,我心头一紧,竟忽然有些受到惊吓,心脏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里。“要是那个时候秦森还清醒,你们也还在x市……说不定还能破案。”没有发觉我的脸色变化,简岚见红灯熄灭,便拨动变速杆开动了车子,“可惜已经过了三年,就算有证据,应该也找不到了吧。” 尚且惊魂甫定,我敷衍:“也许吧。” 好在她还沉浸在紧张的情绪里,并没有真正凝神听我说话,自顾自抿了抿嘴道:“魏琳,我挺怕的。”她视线还逗留在前方,眉心微拧,“以前在电视里看到他我就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第一眼看他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结果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皱了皱鼻子,她摇着脑袋屏息,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却只能长喘一口气,“太怪了,这种感觉。” 或许是直觉给她的暗示吧。 我想了想,胡乱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有点凶?” “不知道。”她反复摇头,“反正感觉不好。” “播你之前放的曲子吧。”我静默一会儿,伸手去开车内音响,“能帮你放松心情。” 音响内流淌出来的音乐很快充盈了整个车厢。乐曲舒缓的节奏敲击耳膜,逐渐让她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靠着椅背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等到她慢慢平复了情绪,才合眼小憩。 接下来便一路无言。 张珂玮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开在相对僻静的郊区,就在他自己居住的一幢别墅内。我和简岚吃过午餐赶到的时候,距离两点只差一刻钟的时间。他的助理领我们上楼,二楼的书房便是咨询室。 助理敲门进屋时,张珂玮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写字。是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穿着整齐干净,头发已经花白,依稀能见几片灰色。他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不问我们是谁,只缓缓冲我们笑了笑,不论是堆满褶皱的眼尾还是布满老年斑的面庞,都描画着慈善的笑意。我突然感到放松。 咨询室的主色调是米黄色,除去那张办公桌,还有茶几和沙发。助理为我们泡好茶之后,就和简岚一起下了楼。我上下轮椅不便,索性坐在轮椅上没有下来,和老先生隔着一张办公桌随意交谈。 “听说孩子快两个月了?”老先生选择了一个温和的开场白。 收了收下颚颔首,我缓缓转动手中捧着的茶杯:“秦森说您和他是朋友。” “对,我们认识挺久了。”他郑重地点头,不紧不慢地挪动了一下书桌上一个面向他的相框,微笑着示意我瞧瞧,“我在美国待过几年,在那时候我们就有过交流。” 相框中镶嵌的是他和秦森在麻省理工的合照。照片里的秦森看起来还年轻,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矜持而高傲。我还从没有看过他这个年纪的照片,一时间忍俊不禁。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最终还是被毁了。毁得彻底。 “他有没有和您提起过我的情况?”稍微敛下笑意,我抬起头去看办公桌对面的老先生,“我是说,我来这里的原因。” “没有。”将相框挪回原位,老先生答得不疾不徐,“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是直接和简小姐联系的。” 也不算意料之外。颔首以表了然,我将手搭上轮椅的扶手,尽可能撑直身子,正视老先生的脸:“张医生,我们都知道,想要达到治疗效果,我们之间就必须建立一定的信任关系。”顿了顿,我抬眼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现在我想向您确认——不论我对您说什么,您都会替我保密,是吗?当然了,排除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严重犯罪。” “看来你研究过相关的法条了。”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友善而从容地一笑,态度诚恳,“没错,只要你没有什么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行为或计划,我会绝对替你保密。” 面善而年迈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人的信任。他当然也不例外。 我对他露出微笑。 “谢谢。我觉得我能信任您。” 老先生并无意外地笑着点头,“那么,你想从哪里开始?” 他把自主权交给我,却让我止不住一愣,忽而茫然起来。 “没关系,喝点茶,慢慢想。你想从哪里说起都可以。”老先生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安抚地笑笑,声调温和如水。我顺从地喝了口茶,大麦茶浓郁的香气乘着腾腾上窜的热气扑进鼻腔,湿漉漉地洗清了我的神智。 合眼呡一口茶水,我睁开眼对上老先生安静等待的视线。 “我杀过三个人。”片刻过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孩子。”   ☆、第四十三章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分。 简岚用我的钥匙打开门,接着推我进屋。在玄关就可以看到秦森正站在客厅沙发尽头的小圆桌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搁在耳边,腰杆笔直,眼睑微垂,听到我们进屋的动静便抬起眼皮朝我们看过来,却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这件事之后再聊。”大约两秒过后,他才毫无征兆地启唇,而后干脆地将听筒扣回主机的凹槽里,顺手拔掉了电话线。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流畅自然,最后直起身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迈开脚步向我们走来:“比我预计的要早。” “还不是因为总想着你那个门禁时间。”简岚只将轮椅推到玄关,掀了掀眼皮白他一眼,没有再踏进来,“我就不坐了,还要回去录节目。” 我抓了抓她搭在轮椅推手上的手:“晚上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她答应下来便离开。秦森把她送到了门口,等到她的车开走,才合上门回到我身后,慢慢推动轮椅:“先洗个澡?” 点头任他推着我穿过客厅,经过小圆桌旁,我还是下意识瞧了眼电话,“刚刚是谁打电话过来?”“曾警官。”他答得飞快,却也言简意赅。 “有案子?” “我已经拒绝了。” 浴室里装满暖黄色的光,仔细看看,是他提前打开了浴霸。将我推到灯光下边,秦森先蹲下身替我脱了鞋,再解开我牛仔裤的文明扣。我撑住扶手微微站起身,好让他帮我把裤子脱下来。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我沉吟一会儿,没忍住要接着问他:“是什么案子?” “魏琳,你现在是个孕妇。”将我的牛仔裤丢到一旁的篓子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捉住我的胳膊扶我坐下,脸色平静地提醒,“不宜听太血腥的信息影响心情。” “我心理承受能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见他攥住了我长袖衫的下摆,我抬高手臂让他顺利替我脱下上衣。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抖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撇撇嘴角,对此不置可否,仅仅是低下头嗅了嗅我的上衣:“晚上吃的西餐?” 我随手抓住衣袖送到鼻尖闻了一下,“闻得出来么?” “蔬菜汤,鹅肝,烤松鸡,蛋奶酥派。”把上衣也扔向洗衣篓,秦森直接面不改色地用他嗅出来的菜单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弯腰替我解开内衣的背扣,顺势俯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表达自己的惊讶:“我以为甜品会是起司蛋糕。” 回想了一番今晚填进肚子里的食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只得耸耸肩:“我最近口味有点多变。” 他颔首表示理解,“正常现象。” 语罢就弯下腰来,把我抱上花洒下方的椅子上,摘下花洒开水调试水温。白雾似的热气袅袅上升,在高空膨胀,逐渐溢满了整间浴室。我正无意识地搓着手臂,忽然听到了秦森的声音:“魏琳。” 我抬头去看他。他站在满室氤氲里,表情也在水汽笼罩下模糊不堪。 “你是孕妇,不能吸二手烟。”他终于调转了花洒的方向,拉高我的左手以防它被沾湿,缓慢挪动花洒淋湿我的左臂,“下次看到抽烟的人,就离远一点。越远越好。” 怔愣了片刻,我才想起白天肖明身上那股子烟草气味。 因此低下脑袋让胳膊上滑下来的热水滚过后颈,合眼答应:“好。”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除去每星期和简岚一起到张医生那里做治疗,还有每天早晨和秦森一起出门散步以外,我几乎都没有出门。在这种毫无机会接触到吸烟人群的情况下,秦森的提醒便难免有些多余。 相反,他的情况倒是让我有些担心。 秦森是个行动派,答应过我要接受心理治疗以后,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自动自觉物色好了当地的心理医生。可治疗的进展并不乐观——这一点从他每周末下午回家时的脸色就可以轻易看出来。加上已经到了五月底,气温上升,天气逐渐变热,他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不稳定。 第四次和他的心理医生见面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摔门的动静简直要震动天花板。 上回出现这种状况,似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太久远,以至于我愣在了沙发边,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腿上的石膏前不久刚被拆下,我不再需要依靠轮椅行动,所以缓了缓神,就独自到厨房查看他的药。结果不出我所料,他这些天服用的药量已经超出了医生所给的上限。 将药放回原处,我来到书房门前叩了叩门板,而后试着拧动门把。他没有把门反锁,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推门进屋,就能瞧见他盘腿坐在背阳的那张沙发上,低着头拿笔飞快地在稿纸上写着什么。不过五秒,他动作粗鲁地撕掉那面稿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开,又在下一张稿纸上奋笔疾书。接着再撕掉这张稿纸,揉团扔开,写下一张。 沙发脚边已经有上十个纸团。 “秦森。”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我没有贸然靠近他,只站在门边,握着门把的手也没有松开,“你最近是不是加大了药量?” “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再一次“哗”地掀开手中的稿纸,狠狠将它撕下搓成团,砸向沙发底下的地毯。 我缄默了片刻。 “那药都去哪了?” 以最快的速度在稿纸上挪动笔尖,他的腮帮因隐忍而隐隐颤动:“下水道。” “你知道就算加大药量也不能超过限度……” “我知道!”嗓门突然提高了两个八度,秦森稍微向我这边偏了偏脑袋,视线却依然逗留在稿纸上,重重颔首的同时强调的每一个音节都近乎咆哮,“我知道该吃多少!你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理智告诉我现在最好是离开书房。要是换做从前,我也一定会离开书房,放任他自己发泄,最终平静下来。但此时此刻我却挪不动脚步。我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颚和额角隐约浮现的青筋,几乎僵在了门边。 “我在担心你。”我说。 他猛地摔开了手中的所有东西,转过脸来发了疯似的冲我吼叫:“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骗我!” 稿纸本撞上了墙角,颓然跌落。原子笔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养殖箱边。幼鼠受到惊吓,飞快地窜远。周遭安静下来。他胸脯剧烈地起伏,克制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直直地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认为我在骗他。哪怕这段时间我们相安无事。 我也一早就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可我没办法挪动脚步,也没办法撤开视线。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成了铅液。我无法动弹。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可怕,秦森暴怒至极的神情在他看清我的第二秒忽而一僵。他僵硬地注视着我,几秒过后,腰杆毫无征兆地一软,瘫坐下来。他佝偻着背收回视线,缓缓埋下头,把脸埋进了掌心。 “抱歉。”良久,他嗓音沙哑地出声,“抱歉,魏琳……”他说,“我现在……状态很糟,你让我静静。” 我静立在门旁,不知道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最终我后退一步,合上了门。 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我试图坐下来,却双腿发软,跌进了沙发里。我没能再活动身体,只能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麻木地听着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跳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能力思考。我只是呆坐在客厅,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 直到玄关的方向响起急促的门铃声,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挪动发麻的腿脚,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简岚。 “出什么事了?”她在我打开门的瞬间就扑到了门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她身上还穿着录制节目时才会穿的粉色套装,往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凌乱不堪,显然来得匆忙:“秦森发短信给我,叫我过来把你带走……” “没事。”稍稍用了些力挣开她,我任凭自己机械地摇头,“这个时间段你应该在录节目吧?先回去工作。”说完就忍不住要关门。 她一惊,慌忙拉住门:“魏琳——” “真的没事。”不得不强迫自己止住动作,我竭力抑制声线的颤抖,逼迫自己正视她的眼睛,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我想先上楼休息,你回去工作。” 一动不动地同我对视,简岚直勾勾盯着我的脸,许久才松开了门板:“那你……随时打我电话。”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来得及对她道别便已经用力将门关紧。 书房里仍旧没有动静。我安静地在玄关杵了近五分钟,然后挪开脚步,慢慢上楼。阁楼内除了那张床垫,还搁放了秦森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的胎教工具。我没有心思去翻看,单走到床垫边,掀开薄毛毯躺了下来。午后的阳光尚且扎眼,哪怕天窗大敞,我也只能合眼,以免光线伤害眼球。 之后便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天窗外的苍穹已被黑夜覆盖。我仰躺着凝望银河,听不见屋子里有任何动静。我知道秦森多半还在书房。 捞来床头一叠画纸,第一张是人体解剖图,后面的则都是画得惟妙惟肖的人类器官。这些全是秦森画的。昨晚他把它们一一展示给我看,声称多瞧瞧健康器官的模样,可以让孩子拥有一副健康强壮的身体。要不是我指着肝脏问他这有没有可能导致孩子长出一个巨大无比的肝脏,他恐怕今早还会乐此不疲地叫我看这些画作。 我想要笑,却不自觉湿了眼眶。 他总是反复重申语言胎教的重要性。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对我发火。 “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我轻轻抚摸略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句缓缓告诉肚子里的小家伙,“他爱我们,知道吗?”歪了歪脖颈,我低下眼睑看向它,小心翼翼征求小家伙的同意,“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孩子当然不会给我回答。 我权当这是默认,起身下了楼。书房中一片阒黑,我摸索着打开了小桌上的台灯,才借着灯光找到了秦森。他身子歪斜地坐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靠背的顶端,微微歪着脖子,睡得正熟。沙发脚旁还可以看见那上十个纸团,数量似乎没有变化。其余一切都没有不妥。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次在我进屋时没有惊醒。昏黄的灯光映亮他的脸,眼睫投下的阴影与眼下那片乌青相融,让我没法看得清晰。放轻脚步来到另一张沙发边,我把薄毯抱到他跟前替他盖好,再小心躺下来,将脑袋枕上他的腿,盯着台灯出神。 记不清后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只知道秦森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已经躺在了阁楼的床垫上。他睡在我身边,像平时那样不松不紧地搂着我,呼吸匀长。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换成了家具睡衣,还能隐约嗅到沐浴露的余香。天光的映衬下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茸毛,他浓长的眼睫盈着光,细微地颤动。这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昨天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 我抬头,一如既往吻了吻他的下颚,嘴唇能够碰触到他探出头角的胡渣: “秦森,我饿了。”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常生活。秦森的胎教计划正式开始实施,和简岚预料的一样,我每天早晨都会在留声机播放的世界名曲中醒过来,再进行各种诸如“名画鉴赏”、“科普一刻”、“故事会”或者“轻松聊”的活动,过得也算充实。孕期嗜睡,但秦森通常只会让我睡十个小时,一旦超过时间就会打开留声机用小提琴曲把我折磨得再也无法合眼。 当然,我是指严格的十个小时。如果我睡得比较晚,起床的时间也就会随之推迟。肚子的隆起日趋明显,夜里休息时侧卧总是不大舒服,我时常会翻个身仰躺,但是孕妇不宜仰卧,秦森时不时就要替我翻身。他动作轻稳,我却还是常常会因此惊醒。他那天情绪失控的模样依旧在我脑内挥之不去。 所以趁着他周末去见心理医生,我通过电话联系了陶叶娜。 “上次说要在这边找工作,已经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精神,“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我随口一应,不再和她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刚好今天秦森不在,我想跟你说说他的事。”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嗓音微提:“秦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前阵子他答应了我要去做心理治疗,这样对他的病有好处。今天他也是出去见心理医生。”稍作斟酌,我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以免她太过紧张,“但是你看得出来,他这个人戒心很强,又自恃甚高……心理是他的领域,有时候与其说是心理医生在引导他,不如说是他在顶撞医生或者操控治疗的进度。所以进展很慢,效果也不明显。” 似乎悄悄松了口气,陶叶娜沉吟一会儿:“我听说v市有个资历很深的心理医生……叫张珂玮?” “张医生不行。”我摇摇头,记起张老先生书桌上那张照片,“张医生和秦森是老熟人。秦森不可能对老熟人敞开心扉。” “那……”迟疑半晌,她才终于委婉提议,“其实我之前就想介绍一个医生给秦先生。是x市比较有名的心理医生,名字是李庆南。” 没想到我们挑中了同一个人。她果然是早有这个打算的。 “好巧,我就是想请你帮这个忙。”顺势告诉她我的请求,我缓步来到书房的养殖箱旁,低眼瞧了瞧里头正卖力刨着木屑的幼鼠,“我在网上看到李庆南医生的评价不错,但是他好像不太去外地出诊。我这个样子来来回回不方便,秦森也不会放心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所以还想看看能不能再x市找到朋友托点关系,麻烦李医生每个星期跑一趟。” 她赶忙应下来,语调中的欣喜难以自抑:“没问题,这个没问题——只要秦先生愿意就好。” 我笑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小腹,“谢谢。” 等到中午秦森回来,我跟他一起在厨房准备午餐,顺道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李庆南?”他把手埋在盛满水的盆里剥着洋葱,眯起眼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回想这个名字,“他从不到外地出诊。” “我知道。”洗净了白菜,我在围裙上擦擦手,又从冰箱里取出木耳,盛进小碗用水泡开,“我托人帮了忙,李医生会同意的。每星期一次,周六下午两点,和我去张医生那里的时间一样。可以么?” 秦森抬眸瞥我一眼,口吻平静却意味深长:“我不知道你还有熟人能请到李庆南。” 从碗里拿出已经解冻的肉,我取下菜刀将它切片,如实交代:“是陶小姐。” “陶叶娜?”捞出剥好的洋葱,他挑了挑眉梢,甩去手中的水珠,“你最近跟她来往得比较频繁。” “简岚去了a市跟踪王丽清那个案子,我一个人也无聊,多交个朋友作伴吧。”我仔细注意着手里的活儿,信口编了个借口,没有看他。秦森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的同时不忘提醒:“我现在几乎每天都跟你在一起。” 把肉片盛到碗里,我倒了些芡粉和酱油进去,一边慢慢抓匀,一边抬头去瞧他,意有所指地回敬:“你只知道胎教。” 拿着毛巾擦手的动作一顿,他侧过身看向我,神色若有所思。而后他伸手覆上我的小腹,垂下眼睑认真地向我们的孩子说明:“这只是你母亲在吃醋。”顿了顿,又严肃强调,“不代表我们不是一对恩爱的父母。” 一时间失笑,我催促他同意了李庆南医生的事。 下午我们如期前往医院做孕检。躺在b超室抬眼看了会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要问医生:“医生,现在看得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对方仔细观察着图像,摇摇头不愿透露:“不好意思,医院规定,就算看得出来也不能告诉孩子的父母。” 我叹一口气,只好作罢。捏着b超单离开,踱出b超室见到等在外边的秦森,我情绪又低落了不少:“说医院有规定,不能告诉我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也是按规定行事。”他并不意外,来到我身旁捉住我的手,慢条斯理地让我挽住他的胳膊,领我穿过走廊。 “嗯。”我反复打量b超单上的图片,应得心不在焉。 秦森思忖片刻,一句话拉回了我的思绪:“如果你很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我仰头瞅瞅他,“你知道?” “可以从b超单上的数据看出来。虽然也会存在误差,但概率极小。”从我手中拿过那张b超单,他皱眉扫视了一番,随即又把单子递还给我,平静地陈述道:“是个女孩。” 答案揭晓得太快,我一愣,低头看看那些繁琐复杂的数据,不大确定地对上他的视线:“真的?” 抬了抬眉,秦森沉默几秒,最后将目光转向了我的肚子。 “我不会责怪你的母亲对此表示怀疑,而且也鼓励你对别人的判断持怀疑态度,再找到科学的验证方法。”他一本正经地对孩子声明,语气和神态都同他的脚步一样从容不迫,“至于我刚刚做出来的判断,我相信你能够用自己证明给你母亲看。” 禁不住翘起嘴角一笑,我算是得到了他的回答。 而事实也证明,秦森是对的。 十二月初,天气渐凉,冬季款款而来。这座春城苍松挺拔,碧竹欲滴,郁郁葱葱的颜色尚且没有褪去。山茶争艳,梅与早桃便堆出一片片红粉的云彩。 我们的孩子在这个时节出生,取名为秦穗。 如他所说,是个女孩。   ☆、第四十四章 秦穗满月那天,我们在家里办了一席简单的满月酒。 难得曾启瑞先生和曾开瑞先生兄弟俩都在休假,他们一同出现,要不是穿着打扮的风格不同,简直叫人没法看出区别。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我,又坐在沙发边逗弄了一会儿被我抱在怀里的秦穗,等见到秦森端着茶从厨房出来,曾启瑞先生便起了身。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秦森,脸上的笑容早已褪去,竭力压低嗓音在秦森耳边强调:“你挂过我无数次电话了,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不紧不慢地把盛着茶杯的托盘搁上茶几,秦森端起其中一杯茶递给他,自己也拿上一杯,略略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示意他某个方向:“去阳台。” 曾启瑞先生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有孩子在场,饱含歉意地瞧我们一眼,而后点点头,端着茶杯大步走向阳台。秦森偏首,视线转向我,待我也抬头看他,才飞快地冲我眨了眨眼,而后理一理衣领,泰然自若地朝阳台迈开了脚步。 我觉得好笑,但碍于还有曾开瑞先生这位长辈在场,只能忍着低下了头。 “他工作惯了,放假也忘不了公事。”好在曾开瑞先生只是笑盈盈地调侃了自己的胞胎兄弟,“不过今天这日子也巧,我们两个很少有一起放假的时候。”他笑着捏了捏秦穗粉嫩的脸蛋,“这闺女以后肯定有福气。” 小家伙还躺在襁褓里,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抱着曾开瑞先生送给她的维生素片小铁盒,一个劲地往小嘴里塞,口水已经糊湿了系在领口的小围兜。她啃得并不专心,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贴合,一面睁着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瞧瞧,听见谁出声了,便会微微扭头去看。 我抱着她轻轻摇晃,笑笑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王复琛也按响了门铃,身旁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打扮干练,梳着精神的马尾,亲善的鹅蛋脸上五官线条柔和,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性子。王复琛在玄关换了鞋进来,冲她抬了抬手,介绍得随意:“喏,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徒弟,乔茵。” “魏小姐您好。”小姑娘立马配合地向我伸出手,面露微笑的同时嘴边的小酒窝也浮现出来,漂亮的大眼睛弯起来形似月牙,倒是非常可人。 注意到她脚小,我抱着孩子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稍小的拖鞋给她,回握她的手:“您好。” 她换了鞋,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秦穗身上来,小心捏了捏她的小手,“宝宝长得好可爱。” “要抱抱吗?”我把她的小肉手从她嘴里拿出来,用她胸前的小围兜给她擦了擦口水。小家伙眨巴眨巴眼,似乎觉得有趣,又吐起了口水泡泡。 “可以吗?”乔茵有些惊喜,等我将孩子送到她跟前,便熟练地接过了她。小姑娘抱住了孩子就习惯性地微微摇晃,模样驾轻就熟,显然对照顾孩子很是熟悉。秦穗到了别人的怀里也不害怕,吐着口水泡泡睁大眼睛瞅了瞅乔茵,竟咧嘴笑起来,伸出小手冲着她“咿咿呀呀”地叫。 小姑娘见了也跟着咧了嘴,“笑得好开心呀~” “她特别喜欢笑。”我关上门,也不介意她多抱一会儿。 “喜欢笑很好啊,以后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的。”低下脑袋拿额头蹭了蹭小家伙的前额,乔茵弯着眼笑眯眯地逗她,“是不是,嗯?” 小家伙哪懂她在说什么,只图有趣,咯咯直笑。 “进去坐吧。”趁着这个时候领他们进屋,我回头扫一眼两手拢在裤兜里一言不发的王复琛,“王丽清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这个案子。”他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现在还在等二审。看审判员和媒体的态度,估计也会判死刑。不过我有把握,我们的证据可以让最高院驳回死刑判决。” “看来该提前跟你说声恭喜。” “恭喜倒谈不上。现在你有了女儿,对王丽清的同情心估计会更强烈,就算对我说恭喜也不会有多少真心。”有意无意瞥一眼还被乔茵抱在怀中的秦穗,王复琛拧了拧领带,清清嗓子,在孩子面前终于收起了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现在他们都在拿王丽清多次试图自杀的事造势,博得公众的同情。说实话,我对这件事一直持怀疑态度,所以还要请心理医生对王丽清的精神状态做鉴定。” 我送他一个感激的笑容,对他的态度倒是不那么在意:“那可要请一个权威一点的。” “已经有人选了。”他并不反对我的提议,“张珂玮医生。资历很深,又刚好住在v市,离a市近。” 万万没料到“张珂玮”三个字会忽然落入耳中,我心头一跳,差点顿住了脚步。 幸运的是王复琛没有留意到我的反常,仅仅是想起了什么,兀自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起来,我之前还打算给秦森介绍介绍这个张珂玮医生。但是听简岚说秦森已经在接受心理治疗了?” 稍稍稳住情绪,我点头,“五个多月了,每星期一次。” “这是好事。”拿眼角上下打量我一番,他慢悠悠开口,“之前我觉得你也应该去做做心理咨询,现在看来,你状态比前阵子好多了。是做母亲的缘故?” 当做没有听见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反过来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张医生?” 眼神顿时一变,他敏锐地望向我,“怎么?” “他和秦森其实是朋友。算得上忘年之交吧。”我抬眼平静地回视过去,“代我们向他问个好。” 视线逗留在我脸上久久没有挪开,王复琛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怀疑。 近十秒之后,他才不轻不重地给了我回答:“我周日去找他,到时候会代你们问候一句。” 我简短地道谢,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来到v市一年有余,他和简岚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善。相信不仅是因为简岚心里依然存有芥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王复琛为人的确太过刻薄。老实说,这一点真的非常显而易见。 因此二十分钟后简岚进屋瞧见他的第一时间便垮下脸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 她给秦穗带的礼物是一枚长命锁,小家伙抓在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又把它塞到了嘴里吮着玩。好像对她来说,只要是我们塞给她的东西,一概都只有裹腹这种用途。我无可奈何,只能一次又一次把她塞进嘴里的东西拽出来。 陶叶娜来得最晚。直到简岚和乔茵都主动请缨去厨房帮秦森准备午餐,她才姗姗来迟。 不过作为姑姑,陶叶娜带来的礼物也是最特别的。 “百家衣?”展开那件由不同颜色的布料拼接缝制出的小上衣,我粗略估计了碎布料的数量,稍感吃惊。看得出来她跑了很多个家庭讨要布料,拼接时的颜色搭配也有所讲究,线脚扎得紧实,做工十分精细。 这份礼物太珍贵,如果不是足够重视秦森,她也不至于花这么多心思。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陶叶娜的笑脸便有些腼腆:“快过年了,裁缝店难找,所以我就自己做了,手工不太好。” “谢谢,很特别的礼物。”我回她一笑,拎高了百家衣在秦穗眼前晃晃,吸引她的注意力。满月的孩子对颜色的敏感度很高,一见这五颜六色的衣服,便高兴得咧嘴笑,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叫着要够到。我抬头示意陶叶娜看看,嘴边也不自觉浮起笑意:“小穗也很喜欢。” 她小心翼翼凑近瞧瞧,或许是一时情怯,不敢伸手去逗她,只远远看着,目光柔和:“鼻子和眼睛像你,嘴巴像秦先生。” “抱抱她吧,她不认生。”拿手肘碰了碰她,我把孩子抱到她手边。 迟疑片刻,陶叶娜略显笨拙地抬起胳膊将秦穗接过去,见小家伙仍旧懵懂地笑着,才跟着露出了笑容:“还真不认生。” 抚了抚小家伙的额头,我随意笑了笑,算作回应。 家中有人做客,时间便过得飞快。入夜后陆续把他们送走,不仅我有点儿疲累,秦穗也打起了哈欠。二楼有她的婴儿房,可她到底才刚刚满月,我不可能让她独自睡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所以给她用热毛巾擦过身子以后,我还是如常把她抱回了主卧。 秦森不在厨房洗碗,不知什么时候先我一步跑到了卧室,正拉开更衣间的大门翻箱倒柜。狐疑地看他一眼,我抱着秦穗来到床边的婴儿床旁,小心将她放上/床,替她脱掉袜子,捏一捏她的小手小脚,确保她的身体不会太凉:“今天曾警官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有个棘手的案子。”秦森还在把我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扔到床上,“我记得你有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夏天有一条,冬天也有一条。”趁掌心温暖,我慢慢给秦穗按摩手脚和胸腹,“我记得都在箱底。” 按照我的提醒拖出更衣间角落的箱子,秦森翻翻找找几秒,总算把那两条裙子抽了出来,冷酷无情地扔向一边:“近期不要再穿了。” 特地费神把它们找出来,就是为了扔掉? “为什么?”我搓揉着秦穗软嫩的小脚,暂时没有跟上他的思绪。 “你应该记得雨夜屠夫那个案子,一共有十二个死者。”回过身捡起被他随手丢到床上的其他衣服,秦森迅速将它们一件件叠好并堆放整齐,脸上神色平静,语速却以微不可查的速度渐渐加快,“其中第十一个死者一直让我觉得非常古怪。虽然也被割去了外/阴,抛尸的方式也和雨夜屠夫一贯的手法相同,但我并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她是个暗娼。而且尸体的很多细节也让我怀疑,她不是被雨夜屠夫所杀,而是有人想要鱼目混珠。” 安静听他陈述,我没有试着打断,低头拉高被子盖住秦穗的腿,力道轻柔地搓按她的胸腹。小家伙已经困倦得合上了眼睛,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偶尔扭一扭身子,看上去很是享受。 “现在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没有错——她是被另一个连环杀手杀害的。目前已知的死者有九个,全是年近三十岁的貌美女性,除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被抛尸的死者以外,其余死者都在自己家中被杀。”秦森把叠好的一堆衣服搁回衣橱,再回身看了看床上剩下的几件大衣,拾起衣架将它们挂好,“尸体呈现被强/奸的迹象,死因一致,是被割破了喉咙和颈部动脉,上身还留有多处死后制造的刀伤。另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 有意停顿,他将手里的大衣挂回更衣间,又弯腰拎起刚刚被他扔开的那两条红色连衣裙,隔着床看向我的眼睛:“她们死时都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那是她们自己的裙子。” 听起来有些耸人听闻。 “这案子发生多久了?” “第一名死者出现在四年前,最后一名死者的尸体在上个月被发现。” 四年内杀了九个人?我想了想,还是垂下眼睑继续给小家伙按摩:“时间跨度很大。” “更重要的是,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口吻严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发音都快得像要起飞,于是体贴地减慢了语速,“而且这个凶手很特别。他显然拥有特殊的收藏癖好,每杀害一位女性,都会从她们身上夺走一样东西。” 我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在听,“就像雨夜屠夫会收藏受害人的乳/房和外/阴么?” “可以相提并论。”回答得煞有其事,秦森一字一顿放缓语调,为了引起我的注意甚至不惜用他最讨厌的圆滑手段卖了个关子:“不过这个凶手并不是对特定的东西感兴趣——不,也不能这么说。毕竟现在还不能排除他带走那些‘纪念品’是不是别有目的。” 知道他这是打算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叹了口气,替秦穗掖好被子,最后捏捏她柔软的小手,再俯身给了她一个晚安吻,才来到床边坐下,捎来一件衣服叠好,抬眼看他:“到底是什么?” 成功博得我的注意力,秦森总算满意地稍稍挑高了下颚。 “第一名死者被剪光了头发,第二名死者则被割去一小块头皮。”他一本正经地一一向我介绍,“第三名死者脚掌皮肉有缺失,第四名死者被割去了下/阴。第五名死者缺失的是前额的皮肉,而第六名死者被砍掉了左手。第七名死者和第八名死者分别是左腿上的皮肉和腰部皮肉缺失,至于第九名死者……她被割掉了*的乳/头。” 不得不承认,凶手的收藏癖的确让人难以理解。 “很奇怪。”我诚实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我有同感。”很快附和,秦森目不转睛地同我对视,面上神色不改,“更奇怪的是,根据犯罪地理侧写来看,我们的房子也在凶手的住所区域内。” 大约猜到了他这番话的用意,我沉吟几秒,顺从他的意思开了口: “你要不要查这个案子?” “为了你和小穗的安全,我觉得我应该加入专案组。但是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接着便静静等待我的反应,神情平淡而诚恳,好像要以此证明他会充分尊重我的意见。 盯着他的脸瞧了两秒,我收回视线,又拿来一件被他胡乱扔出来的衣服,沿着浅淡的折痕重新叠起来:“我不介意你工作。”我说,“但是要注意安全。” “当然。”他显然早料到了我的回答,答应得干脆而果断,紧接着还不忘周全其他:“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会在外头过夜,也可能回来得很晚。你需不需要请一个保姆帮忙?” “不用,我一个忙得过来。再说也可以叫简岚或者陶叶娜过来。”不习惯家里还有陌生人走动,我自然回绝了这个提议,说起简岚和陶叶娜便又想起要给她们提醒,于是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在联系人目录中翻找她们的名字:“我先去打个电话给她们,告诉她们不要穿红色的裙子。” 秦森颔首对此表示赞同,顺理成章地给了我一个更好的建议:“最好提醒她们不要在独自在家的时候把异性请进屋——不论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第四十五章 清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秦森正以一个极其伤害颈椎的姿势躺在我身边。 他的背压在枕头上,肩颈微微抬起,后颈紧绷,将后脑勺抵上床头的墙壁好维持这个抬着头的角度,让他能够顺利瞧见秦穗的一举一动。小家伙被他抱到了身上,趴在他胸口艰难地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他手中左右晃动的长命锁,视线追着它转,小幅度地摆动着下巴。 “起这么早。”我不得不打断他们父女俩无声的“游戏”,拉了拉只堪堪盖住秦森腰部的被子,笼住秦穗小小的身子,以防她着凉,“怎么把小穗抱出来了?” 小家伙还在专注地盯着秦森手里的长命锁瞧,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我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咬手。”秦森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只张了张嘴回答我的问题,下颚因这个怪异的姿势顶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所以你把她抱出来?” 终于没了力气,小家伙埋下脑袋,拿小鼻子拱了拱秦森的胸口,然后循着声音转过脸来,趴在他身上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看我。我挪动身子凑过去,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她抬了抬肉乎乎的小手,抓住我的小指,咧嘴开心地笑起来。 “满月的孩子需要多活动脑袋。”稍挪下巴抬手看了眼另一只手里的秒表,秦森解释得平静而理所当然,随手把那枚长命锁放到了秦穗跟前,“二十三秒。有进步。” 小家伙见到长命锁就松开了我的手指,转而紧紧捉住那亮晃晃的小玩意,扒拉着往嘴里塞。 “一大早就折腾她。”我坐起身把她抱到怀里,拉拉她的小手把长命锁从她嘴里拽出来,扭头去看也撑着枕头坐起来的秦森,“你几点出门?” 他捎来床头的毛衣穿上:“陪你们吃完早餐之后。” 因此等到早上八点,秦森洗完了碗盘才拿上大衣准备离开。我抱着秦穗把他送到玄关,待他换好了鞋子,腾出一只手给他理了理正了正领带:“我昨晚仔细想过了,”拧正领带,我又替他抚平衣领,“你觉得那个凶手跟我有关么?” “准确来说,我觉得他的目标是你。”难得对此直言不讳,秦森面不改色地打了一下秦穗的小手,再将它拽出她湿漉漉的嘴巴,用她襟前的围兜擦去她手上的口水,“第五名死者出现在你被我打伤额头后不久,而第六名死者则在你弄伤左手小指之后出现。还记得凶手从她们身上夺走的‘纪念品’是什么吗?” “前额的皮肉和左手。”没费多少劲便回忆起来,我意识到他的暗示,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在搜集我受伤的部位?” “目前为止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但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别的问题。”秦森捏着小围兜的一角给秦穗擦掉了她刚吐出来的口水泡泡,轻描淡写地肯定了我的猜测,“前四个死者身上被带走的东西……就好像他能看到你所有隐秘的地方。”他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漆黑的眸子里光斑隐约跳动,“他知道四年前的事。” 过去了这么久,再从他口中听见那件事,我一时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张张嘴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不可能是那个人。” “我知道。”轻稳地捧住我的脸,秦森低下头用前额贴上我的额头,温热的鼻息扫过我的鼻尖,“别紧张,魏琳。我会找到凶手。在那之前你和小穗一起,不要出门。” 我看着他的眼睛,睫毛几乎能碰到他微颤的眼睫。这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让他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枯瘦的身体也因为坚持锻炼而慢慢恢复强壮。我还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他冲着我发火时情绪失控的模样,现在却突然意识到,哪怕是再提起四年前的事,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法自控。 他正在走出那段记忆。而我还停留在原地。 稍稍合了合眼,我避开他的视线,伸手覆住他的手背,颔首嘱咐:“注意安全。” 秦穗趴在我胸口,还在快乐地吐着口水泡泡,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我的衣襟。 而秦森一走就是一个星期。 由于知情人走漏风声,媒体的目光转向了这起尚未公布的连环杀人案。三天以来警方拒绝正面回应,更让坊间恐怖的传言越来越离谱。网络和电视新闻里的消息铺天盖地,不过两天就把王丽清案二审的消息压下了头条。我偶尔看到新闻中如潮的记者堵在公安局门前的画面,大约想象得到这会加重警方侦查的压力。 所幸秦森每晚还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虽然简短,但也能让人稍微放心。 到了第五天,警方顶不住媒体施压,才最终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向媒体公布了案情。直播开始的时间时晚上八点,我特地打开了电视,抱着已经进入梦乡的秦穗坐到客厅沙发上,想看看能不能在镜头里见到秦森。 小圆桌上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担心电话铃声吵醒秦穗,我赶紧挪到沙发尽头拿起听筒夹到颈窝里,又捎来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您好?” “魏琳。”电话那头王复琛的嗓音粗哑,“是我,王复琛。” “嗯,什么事?”感觉到怀里的秦穗扭动了一下身子,我怕她快要醒来,只好像往常一样抱着她轻轻摇晃。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他似乎正身处户外的风口,猎猎作响的风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等一下简岚会过来接你,不要把孩子带出来,先让别人帮忙照看。” 隐隐觉得不大对劲,我没有轻易答应:“究竟是什么事?” “见了面再说。”他却只拿这句话搪塞,然后挂断了电话。 听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忙音,我考虑片刻,还是起身抱着秦穗上楼换衣服。简岚十五分钟后就抵达了楼下,我匆匆拿上钥匙跨进她的车时,秦穗已经睁开眼睛打起了呵欠。即便是在v市这个春城,到了一月中旬的夜里,张嘴也能呵出一团白雾。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我出门前便换了件厚棉袄,也用羊绒衫把秦穗裹成了一个小粽子。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而且他古里古怪的,明明从我那里来这边走沃尔玛那条路比较快,他非得要我从另一条路开过来,浪费时间。”恐怕同样是出来得匆忙,简岚也穿得简单,看了眼我怀里睁大眼睛瞧着她的秦穗,下意识把车内暖气的温度调高了一些:“小穗怎么办?” 我看了眼时间,“先送去陶叶娜那里吧,她现在应该在家。” 陶叶娜的确在家。她在距离我们别墅不远的一个居民区租了间八十平米的房子,长时间独居。我事先给她发过一条短信,但一直没收到她的回复。将秦穗送过去的时候,陶叶娜有些惊讶,听我们简单说明了来由便接过小家伙抱在怀里,倒是不介意暂时替我照看她。我注意到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发布会,看来陶叶娜是看得太专注,没有见到我的短信。 离开她的住处以后,简岚带着我直奔王复琛的所在地。 他在盘山公路外一处少有人经过的涵洞旁等我们,那儿光线昏暗,他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融入隧道口漆黑的背景中,模糊得叫人辨别不清。简岚拉着我来到涵洞侧上方的小草坪上,没有踏出路灯照亮的范围,眯眼瞧了一会儿便谨慎地远远喊了一声:“王复琛!” 听见她的声音,那个黑影稍稍动了动,紧接着打开了手里的手电筒。我们凭着光线瞧清了他的脸,确实是王复琛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紧拧着眉头,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捏着什么东西,拿手电筒扫了四周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扬声回应:“站在那里不要动,我过去!” 然后迈开脚步要爬上草坡。 简岚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待在原地,自己迎上前把他截在了草坡中央,语气多少显得不耐烦,“这么晚了还非得叫我们出来,到底是什么事?” 缓缓走到灯光下来,王复琛驻足抬头瞧她一眼,瘦削的脸庞终于被灯光照亮。他一身单薄的衬衫外套着西装外套,面部肌肉紧绷,脸色少见地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立在浓黑的夜色中,好像随时要被一月中旬稍嫌凛冽的晚风扯碎。他的视线很快就越过简岚的肩膀转向我,就好像他头一次出现在v市时那样,眸色沉黯,熟悉的五官冲击我的视线。 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我突然没有来由地想要逃走。 “我从张珂玮医生那里拿来了这个。”王复琛抬起胳膊,把手中那个用线绳绑紧的文件袋递向我,视线紧紧将我锁在瞳仁里,“你的治疗记录。” 我顿时僵在了原地。寒意刹那间在体内爆发,我感觉到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紧缩起来。刺骨的痛感如冰锥从头顶贯穿到脚跟,我被紧扎在脚底的草皮上,无法动弹。我记起秦穗的满月酒上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会在周末去拜访张珂玮医生。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拿到那份记录? 简岚先我一步变了脸色,飞快地抢过那个文件袋,声色俱厉地抬高了音调:“你偷来的?!” “这不重要。”王复琛却只稍微向她偏了偏脸,目光依然紧紧将我套牢,就好像疏忽一刻便会让我凭空消失,表情僵硬而隐忍:“魏琳,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跟我去自首。” “什么?” “你安静听着!”忍无可忍地冲着简岚一吼,王复琛面色转青,重新将视线挪向我的脸,胸脯因极力克制情绪而不断起伏:“x市那边的专案组已经找到最新的证据了,现在他们正在赶来v市的路上,要带你回去接受调查。”他紧盯我的眼睛,鼻翼微张,浓直的眉紧蹙,像是在竭力稳住语调,尽最大的可能博取我的信任,“你只有这一个机会。听我的话,去公安局自首。我已经在治疗记录里看过你说的事情经过,里面存在很重要的量刑情节,只要你现在去自首,到时候在法庭上我就会为你做辩护——我能保住你,相信我。”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没法发出任何声音。我开始怀疑这是我的噩梦。可寒风刮过我的脸颊,干燥的皮肤阵阵刺痛,一下下敲击着我的神经。我的大脑清醒至极。 “你到底在说什么?自首?为什么要自首?”简岚的身影忽然闯入我的视线,她猛地一拽王复琛的胳膊,惊愕地质问的同时脸色已变得煞白,只有身躯下意识地挡在我和王复琛之间,防止他突然出手伤到我。 “她杀了两个人!”王复琛被她这个动作彻底激怒,反过来用力捉住她的手腕,往前猛跨一步逼近她的脸,微微眯起双眼压低声线:“记不记得四年前那个溶尸案?被害人黄劭的尸体被溶解在复式楼的浴缸里,要不是警方在下水道找到了他的种植牙,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被杀。” 狠狠甩开她的手,他死死盯住她的眼,整副身躯都因抑制愤怒而发颤,眼白充血,目龇俱裂:“这个黄劭,还有那个在x市离奇失踪的神经内科专家sanchezharris……他们都是魏琳杀的!” 简岚的身子猛然仄歪了一下。她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及肩的短发在刚才的挣扭中变得凌乱不堪,纤瘦的身体被裹在臃肿的深咖色棉袄中,好像最后一片枯黄的花瓣,在凋零花朵的指尖摇摇欲坠。 我看着她的后脑勺,脑中一片空白,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王复琛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功尽弃的懊恼。“不是魏琳的错。”他抹了把脸,别开视线嗓音沙哑地开口,“sanchezharris绑架了她,还给她做了颅内手术。她不仅有严重的ptsd,还因为那场手术损伤眶额皮层,导致情感功能障碍,有了反社会型人格障。”摇摇头,他抬手按住她的脑袋,低下脸凑近她的眼睛,试图让两人的视线齐平,语气近乎安抚,“不是她的错,我之后再跟你解释。” 而后他同她擦肩而过,走到我跟前时神情甚至有些恍惚,低头扶了会儿额头再抬起头看向我,眼神缓慢地恢复了清明。他翕张一下嘴唇,呼吸粗沉,半天才顺利发出声音:“我知道那个时候秦森已经精神失常,你也不想被判死刑——所以多余的假设我们不要再提,现在……”抿了抿唇,他微仰下颚注视着我,眸中盈着路灯莹白的灯光,光斑闪烁,“事情还不到完全没办法挽回的地步,魏琳。你必须在警方找到你之前去自首。” 冷风灌进我的衣领。我同他对视,背着光,半边身子都被埋在了阴影中。那阴影压得我快要窒息。 “我不能自首。”我听到自己木讷地出了声。 “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赫然朝我咆哮起来,全部的耐心都被消磨殆尽,仿佛只能用吼叫来宣泄他膨胀到极点的情绪,转瞬间变得怒不可遏,“想想秦森!想想小穗!你现在不去自首就只可能被判死刑!孩子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的母亲变成一个死刑犯吗?!” 我麻木地听着他的嘶吼,慢慢抬起眼皮去看简岚的背影。她还僵立在那里,似乎失去了转身的能力。我记得我告诉过王复琛,接受一个自己深爱的、信任的人是杀人犯这件事,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因为他不知道,简岚的母亲就是一个杀人犯。她在简岚五岁那年,自杀在了监狱里。简岚的大腿上有无数道疤痕,模糊地勾勒出她的字迹。那是她用削得尖锐的铅笔一遍遍写上去的。每次听到别人议论她的母亲,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那些会被衣服挡住的隐秘皮肤上写字。有时写的是“妈妈”,有时写的是“杀人犯”。她一遍又一遍加深那些字迹,直到鼻尖刺破皮肤留下沾着灰色铅粉的血痕,才会停下来,抱着膝盖悄无声息地流泪。 她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她对我说,她以后不会再伤害自己。她说她会变得更强壮。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我。 但那些疤痕从没有消失。 就像她每回喝醉抱着我痛哭时都会不断重复那句“她不是杀人犯”,那些疤痕不仅刺破了她的皮肉,也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有什么区别?”我望着她的背影,任凭冷风灌进领口,将我的每一寸皮肤刺得生疼,“坐牢的杀人犯和死刑犯,有什么区别?” 王复琛却拽住了我的手,跨开脚步不由分说地要拉我走:“跟我走,去自首。” 我被他拽得转了身,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简岚在这时突然回身跑到我身后,捉住了我的手腕。我回过头,恰好撞上她的视线。灯光将她的脸映得苍白,她眼眶通红,满脸的泪痕已快要被风干。 “没有区别。”她说,“没有任何区别。” “简岚!”王复琛低喝,“不要再……” 他的话音被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截断,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反射性地回头,我看到王复琛身子向一旁歪斜,抓着我的手一松,要去摸脸旁醒目的鲜血——他身后的人影却举起红砖再一次狠狠砸上他的后脑勺! 他在那声闷响中一颤,身体颓然下滑。 那个人影举高手里的红砖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向他的后脑,即便温热的血液四溅也没有收手。砰砰的撞击声捶打我的耳膜,猩红的血滴划过我的脸颊,我在光血交错中看清了她清瘦的瓜子脸。那双和秦森的眼神似的眼睛眼神发直,她瞳孔骤缩,哪怕有鲜血刺向脸颊也不曾眨眼。 直到王复琛倒在了血泊里,她才终于停下机械的动作,怔愣地盯着他再无动弹的身体,微张着嘴唇喘/息。 陶叶娜。 我的大脑突然再不能思考。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怔怔看着她,看着双眼紧闭瘫倒在血泊中的王复琛,双腿僵立。 “阿琛……”简岚颤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阿琛、阿琛——” 她松开了我的手,歪歪趔趔地跑向王复琛,扑跪到他身前托起他血肉模糊的脑袋,惊惶无措地喊着他的名字:“阿琛……阿琛你醒醒……阿琛……” 我的脑中一片嗡鸣。 陶叶娜丢下手中的红砖,双腿发软地朝我跑过来。 “走,快走……”她推搡着我的身体,颤着嗓子不断催促,“快走……” 被动地被她推着前进,我的耳边还回响着砖块砸上王复琛后脑勺时一声又一声的闷响,直到被她塞进她车子的副驾驶座,眼前的画面都还是简岚跑向王复琛的样子。 “不行,坐这里会被拍到,到后面去……”陶叶娜蓦地又把我从副驾驶座拉出来,拽到后座的门前,打开门将我塞进车里。 车门合上的声响刺痛了我的神经。 “你怎么会在这里?”等到她跨进驾驶座拧动车钥匙,我才慢慢寻回了神智,“小穗呢?” “在我同事家。”从储物箱里抽出几张纸巾,她呼吸颤抖地擦去手上猩红的血,“我怕你们这么晚出去不安全,所以悄悄跟过来。” “王复琛……” “我不知道。”颤声打断我,她踩下油门开动车子,昏暗的光线中双眼圆睁,神色惶遽:“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让我冷静一下。” 她开着车一路飞驰,在银行取出一大袋现金,再把车停在火车票售票点旁,下车买了两张火车票,回到车里给秦森发了条短信。她忙得嘴唇毫无血色,从头到尾都抽不出空来和我交谈。我木然地坐在后座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能够猜到她接下来的打算。 这时我才逐渐记起肖明的脸。我记起他正和其他专案组的警官赶来v市,记起秦森曾经说过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谋杀。我记起王复琛的话。 他说得没错。如果想要活下去,我已经别无选择。 但他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活下去。 隔着被水雾模糊的车窗,我凝视窗外霓虹灯的光晕,慢慢合上了眼。 二十分钟之后,陶叶娜开车把我带到了距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幢废弃工厂前。 “怎么回事?”她打开车门的瞬间,秦森的声音就钻入了耳中。我从后座出来,看到陶叶娜摔上了车门,疾步走到正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的秦森跟前,将手中转满现金的小旅行包塞给他:“王复琛偷看了魏小姐的心理治疗记录,他说x市的警察已经在赶来v市,要带魏小姐回去接受调查。”她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两张车票,语速竟也和秦森情绪有所浮动时一样不自觉加快,“我已经给你们买好了车票,还准备了一些现金。现在我去接小穗过来,你们带上孩子一起走。” 秦森双手拢在灰色大衣的衣兜里,没有接她的东西,只抬头将视线转向我,微张的唇边呵出一口白雾似的热气。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出门时穿的那套,连续几天的工作让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圈,眼底的黑眼圈也重新浮现出来。我远远与他对视,没有张动嘴唇说话。 “王复琛不可能放我们走。”几秒过后,秦森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陶叶娜,敏锐地注意到她黑色衣襟上残留的血迹,“你身上有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问这么多了,已经没有时间……” “你杀了他?”突兀而直接地打断她的话,他从她浑身僵硬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她逼近了一步,眯起双眼,因不可置信而抬高了声调,“你杀了王复琛?” 直白粗暴的逼问让陶叶娜竭力控制的情绪濒临崩溃,她抖如筛糠地摇着头,抱紧自己的胳膊连连后退,滚烫的眼泪也溢出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失控地重复,浓重的鼻音令她的每一个发音都模糊不清,“我拿砖头砸了他的头……他一动不动……” “你简直是疯了!”扯下她手里的旅行包粗鲁地扔到脚边,秦森一脚将它踹开,终于抑制不住地冲她暴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没有办法!”陶叶娜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脸颊上还淌着泪水,忽然豁出一切对着他吼了回去,“那明明不是你们的错!你们根本不该承受这些!” 一把揪住她额前的头发扯晃,秦森额角的青筋直跳,指关节用力得发白,好像要把她撕碎一般歇斯底里:“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理由插手?!”“但是我只有你了!”她徒劳地挣扎着抓划他的手,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要命地哭喊,“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坐牢啊!” 那声“哥哥”让秦森动作一滞,“你不要胡说八道——” “嫂子她知道啊!”陶叶娜却哭得声嘶力竭,“她一早就知道我是秦林啊!” 手中的力道一松,秦森触电似地抬头望向我,脖颈紧绷,紧抿双唇,额角青筋跳动,像是依然没有从刚才的暴怒中回过神来。我一言不发地站在车边,就这么任他将我的身影困在眼仁里,静默良久,才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我知道你当时是骗我。” 他松开了陶叶娜的头发,仍旧定定地望着我,好似在借这短暂的对视来理解我这句话。 陶叶娜跌坐下来,把脸埋进掌心,低低呜咽。 “我不介意你不肯认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虑……”她声声抽噎,摇着脑袋语无伦次,“一开始我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把我当做亲生女儿,过世的时候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我觉得我回到你身边就是对他们的背叛……所以我只想找到你……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很好、很平安……”细瘦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她终于忍不住躲在掌心后头声泪俱下,“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一点一点存钱,想攒够路费去找你……后来移民到国外,我也每天写日记提醒自己……我要找到哥哥,我要回家……” 挪动脚步朝我走来,秦森经过她身边,就好像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仅仅是神色冷硬地看着正前方,一步步走得沉稳。 她弯下腰缩紧身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好像只能凭借这个动作承受喉中翻涌的哽咽,紧闭着双眼也阻挡不了泪水,每一个沙哑的字音都饱含痛苦:“已经十八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放弃了我……可是等我终于找到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区的时候……我看到墙上贴的寻人启事……听别人说只要它被撕下来,没过几天又会有新的贴上去……我才知道你也一直在找我……一直在等我回家……” 秦森停在了我面前。 “够了。”他捉住我的手,用力攥进手心,隐忍着合上了眼睑,“够了,秦林。” 我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哥哥……”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陶叶娜身子一颤,回过身爬到他脚边,几乎是抱着他的腿乞求,“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带着嫂子和小穗走……你们可以去国外……你们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求求你……” 抓起她的胳膊把她提起来,秦森没有即刻答应:“我要先知道王复琛的情况。” “简岚和他在一起。”我握紧他的手,“应该已经送去了医院,你可以去找找。” 稍作颔首,秦森认可了这个提议。 “去把小穗带过来。”他拿衣袖胡乱给陶叶娜擦干了眼泪,下颚紧绷,动作和语气都略显生硬,“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再在这里会合。” 陶叶娜憋着呼吸重重点头,匆匆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便抓紧时间上了车离开。 等到目送她的车上了公路,秦森才拉着我走向那幢废弃的工厂。零下的空气仿佛随时都要结冰,我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渐渐消散在空中,感觉到他如常把我的手塞进了他暖和的衣兜,温暖的掌心裹住我的手背。 “我一直欠你一句抱歉。”我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没有遇到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跟紧他的脚步,将喉中的哽咽咽回腹中:“不是你的错。” 把我带到工厂门口,秦森将我拽到跟前,漆黑的眼睛望进我的眼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魏琳,”他说,“我们重新开始。真正的重新开始。” 我忽然记起我头一次遇见他的那个冬天。他灰色的呢大衣上还沾着暖气房里的温度,几乎在我转身的瞬间就扑上了我的脸。我们之间只有半步的距离,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松节油的气味。一切仿佛昨日重现,他还是八年前的秦森,我还是被抑郁症的阴影笼罩、试图摆脱困境的魏琳。 那一刻我差点忍不住要落泪。 “我等你回来。”握住他另一只手,我告诉他,“我们一起走。” 他低下头,前额轻轻抵住我的额头。我们发丝相贴,就好像血脉相连。 “在这里等我。”他在我耳旁嘱咐。 我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开。 如墨的夜色逐渐吞没他的身影,我垂下脑袋,也像刚才的陶叶娜那样,将脸埋进掌心的黑暗里,悄悄地哽咽:“我也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明明说过不会骗你……结果到了最后,还要对你撒谎。 “抱歉。”我说。 抱歉,秦森。 我不等你了。   ☆、第四十六章 火车站人头攒动,花坛边点亮的一圈灯光晃眼,人影绰绰中我的意识有些恍惚。 候车厅不断响起报站的广播声,不少裹着厚棉袄的身影蜷缩在铺着报纸的墙脚,特警手持警棍在附近巡逻,偶尔望向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的路口,确认那里还站着交警指挥疏通拥堵的马路。周遭一片嘈杂,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头一回让我神经敏感。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把可以取出刀片的削笔刀,把身上剩余的钱都塞给街边乞讨的老人,然后打算步行离开。背过身走向人行道的时候,冷风扑面,夹在着零星的雪花打上我的脸颊,点点冰凉让我清醒了不少。 得知自己怀上秦穗的那天,我就做好了决定要自杀。可笑的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并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件事。我没有计划过时间、地点、方式和工具,也没有想过要不要留下遗书给秦森和秦穗一个交代。但是我知道,等真正到了那一天,我没必要深思熟虑就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能是在某个早晨给秦穗喂完奶之后,也可能是在独自出门买菜的时候……我可以从阁楼的天窗跳下去,也可以在某辆车疾驰而过的瞬间向前跨一步。死亡简直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要我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自杀手法,其实并不容易。最开始我想过要制造一场意外——比如不小心从站台摔下去滚进火车车轮底下,或者跌倒在公路上任卡车碾过身体。这样一来,秦森在获知我的死讯以后就不会那么痛苦。至少我看上去是死于一场意外,而不是自己选择把他和秦穗丢下。 结果走进售票厅后,我突然就改变这个主意。 改签车票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不少人拿着电话边抹眼泪边告诉电话那头的家人要迟几天回去。他们多是因为交通堵塞错过了火车,操着各地不同的口音讲话,神色焦急而懊恼。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快到除夕,如果现在制造一场交通事故,只会让这些渴望回家的人多受一分折磨。 因此短暂的思索过后,我决定放弃制造意外。 现在我只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一切。明确这一点之后,我松了口气。 冰雹似的小雪窸窸窣窣飘落,渐渐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雪屑,鞋底碾过时能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我拉紧领口从人行道穿过了马路,忽然察觉到有人正跟在我身后。 一开始我不大确定,只能用秦森教过我的方法时而加快脚步,时而走得极慢。地面的薄雪让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他的步伐随我时快时慢,有时甚至会谨慎地停下来调转方向,直到确认我没有驻足回头才继续不远不近地跟上我。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是那个人。 那个杀死那九名被害人的凶手。 将手插/进衣兜里,我捏住了那根随身携带的防狼甩鞭。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背着行李的行人来往匆匆,这附近人烟阜盛,他应该暂时不会下手。 怎么办? 我瞥了眼不远处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又看了眼街道口停着的那辆警车旁的特警。我没把握自己能对付他,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引到警察那里。但等到特警把他抓住……我也不一定能在他们注意到之前逃走。如果和特警待在一起,一定会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到时候情势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只有甩开他了。 回忆一番附近的地形,我大致决定了逃走的线路,便猛然加快了脚步。 那个脚步声一顿,而后很快跟上来。我飞快钻进一条巷子里,踩着垃圾箱爬上巷子中间那面两米高的水泥墙翻过去,听到墙顶的铁丝划破了我的棉袄。跳下墙的第一时间我就拔腿跑起来,绷紧神经注意听后头的那个脚步声——对方已经来到墙后,狠狠一跺脚,没有翻墙爬过来。 放弃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想要趁此机会冲出巷子混入人群,却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迪士尼!” 这三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是因为有人打了个响指。 那声音响亮清脆,突如其来地在我脑中炸裂开来,让我忽而一惊,条件反射地张开双眼。昏黄的光线刺痛眼球,我低下头合了合眼,下意识想要挪动手脚,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绑在了硬邦邦的椅背后方,脚踝则被死死捆在椅腿前,根本无法动弹。眼睛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逐渐适应了光线,我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被替换成了那条一个星期前被秦森扔掉的红裙。我抬起脸环顾一眼周围,最后看向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 这似乎是间地下室,孤零零的一盏顶灯没法照亮角落,汽油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他就直立在这样的空间里,身躯瘦长,干净的灰色套头毛衣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衣领,举在半空中维持着打响指姿势的左手五指修长,袖口微微卷起,老旧的银色手表反射头顶的灯光,几乎是他全身上下最刺眼的一点。 他的脸庞白皙干净,五官清秀,微翘的嘴唇勾出一抹笑意,浅灰色眼仁目光从容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张了张嘴,我运转迟缓的大脑在几秒的空白过后,才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曹晨……” 不过一个瞬间的时间,那晚秦森根据已有线索推测出的凶手特征便闪过我的脑内:男性,有医学背景,住所或工作地就在我们的别墅周围,仪表堂堂,拥有特殊的职业能够让被害人放松警惕并且邀请他进屋…… “好久不见,魏琳。”曹晨满意地对我微笑,“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我试着挣了挣手脚,却无济于事,“你这是做什么?” “别紧张,我会帮你。”他口吻安抚,弯下腰拎起脚边一个沉甸甸的冷藏箱,踱到我跟前,将冷藏箱稳稳放在了我身旁一张高腿圆凳上。我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被椅背挡住了退路。他好像对我的躲闪浑然不觉,不紧不慢打开了那个冷藏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头一跳。 冰袋上摆着一只惨白的手,还有好几片皮肉,以及一对暗红色的乳/头。它们都被清洗了血迹,精心摆放在冷藏箱中,就好像郊游前整齐码放在冷藏箱内的用来烧烤的生肉。胃里一阵热涌冲向喉口,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要呕吐。 “是你?”我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能瞧清灯光在他脸庞上拉扯出的每一道阴影,“那九个被害人都是你杀的?”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会没有想到他?他就在别墅附近的药店工作……作为药店的医生,他还为顾客提供简单的上门出诊服务……在那回秦森无理取闹把他赶出我们家之前,每回秦森生病,我都是请他替秦森输液打针。 “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曹晨咧嘴一笑,摸了摸我的头发,“等等,我很快回来。” 我浑身一颤,别开头躲开。他似乎并不介意,直起身走向角落里通往地面的水泥阶梯,一步步拾级而上。我听得到他在上面走动的脚步声,他像是绕着墙角走了一圈,步伐缓慢,同时在倾倒什么液体。记起空气中汽油的气味,我打了个冷战。 他要放火。 扭头观察四周,我想要找到能用上的工具,却猛地瞧清了正前方那面墙上的东西——那是一面穿衣镜,曹晨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用整副身躯挡住了它。扎眼的红色让我下意识收回视线,不敢再去看它。 狂跳的心脏几乎梗在了嗓子眼里,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动了动被捆在椅背后头的手,摸到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心跳险些停止。这是秦森在我们结婚后送给我的陶瓷戒指,表面可以抠出一个锋利的尖角。他花过大量的时间教我自保和逃生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利用这枚戒指割断绑住双手的绳子。 我细细将尖角抠起,仔细回想秦森的示范,歪着手用它划磨箍住手腕的粗绳。 曹晨的脚步在这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出入口。我止住动作,将尖角按回戒指表面的凹槽里,抬头望那个方向看过去。他正弯着腰侧身一级级走下台阶,手中的汽油瓶随着他的移动将透明的液体一路浇上阶梯。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顶用塑料薄膜封好的假发。等到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他又拎着汽油瓶沿墙绕了一圈,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把汽油淋在了墙脚。 我屏息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能够感觉到脖颈上动脉的跳动。 最后又回到阶梯旁,曹晨扔开手里的空气油瓶,重新走到我面前。他蹲下身替我脱掉鞋袜,手掌摩挲我脚底烧伤留下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叫我头皮发麻。那些烧伤是四年前留下的。除了秦森,再没有别人知道。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克制颤抖的呼吸,开口试图转移他的话题。 “我爱你,魏琳。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曹晨没有抬头,只从一旁打开盖子的冷藏箱里取出一块脚底的皮肉,仔细垫入我的鞋内,再捉住我的脚踝,将我赤/裸的脚塞进鞋里,“你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v市,对不对?” 脚掌踩上那块冰凉的皮肉,我无法控制地一抖,想要挣扎却动弹不能。 对我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他完成这些,才仰起脑袋冲我露出怀恋而甜蜜的笑容:“其实我们早在八年前就见过面了。在x市——在你接受心理治疗的那间医院,记得吗?” 那两块从尸体脚掌上割下的皮肉紧贴我的脚底,寒意一点点浸透我的皮肤,钻进骨子里。我强迫自己把那九个女性惨死的画面驱出脑内,用发抖的手再次抠出戒指上那个尖角,逼自己直视他那对浅灰色的眼瞳,“你是那里的医生?” “心理医生。”垂首松开绑住我左腿的粗绳,曹晨将那块小腿上的皮肉贴上我腿肚的伤疤,再用粗绳把我的腿死死绑回椅脚,好让那块皮肉被夹在中间不再掉下来,“我知道那段时间你非常需要帮助……但你没有找我做你的心理医生,所以我想等你恢复以后再接近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和那个秦森在一起了。” 语气里的笑意逐渐淡退,他用力给粗绳打结,倏地抬首看向我,低沉的嗓音突然失控地尖锐起来,语速快得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愤怒的咆哮:“好几次——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泄恨!” 我闭上眼忽略那来自死者的刺骨寒意,小心翼翼地深深吸气,以免自己难以自控地惹怒他。他终于因为我这个动作而有了反应,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掌心还沾着汽油的气味和死亡冰凉的气息,慢慢滑过我的额角。黑暗中我听到他的语调轻缓下来,近乎极致的温柔教我背脊发凉,浑身都在颤抖:“不过我发现你和他在一起很快乐。我说过我爱你,魏琳。不像他们那种虚伪的占有欲,我是真的爱你。所以我不能夺走你的快乐。” 摇摇脑袋想要躲开他的触碰,我依然紧紧闭着眼睛,竭力集中精神挪动被绑在椅背后的手,想要尽快割断绳子。曹晨却在这时腾地站起身,飞快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迅速拨动戒指捏紧拳头想把尖角藏起,那尖锐的陶瓷顿时刺破皮肉扎进我的掌心。 “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突如其来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他一把揪住我额前的头发拽起我的脑袋,疯狂地扯拽我的头发逼迫我张开眼睛,嗓音嘶哑的怒吼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四年前你们出了一趟国,你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的样子究竟有多痛苦?!” 疼痛让我睁开双眼,模糊视线的泪水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滚出眼眶,视野清明的瞬间,我看清楚了镜子里的人。 那是个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红色衣裙,苍老憔悴的脸肤色姜黄,泪水爬过松弛皮肤堆出的皱纹,双目空洞无光,满头灰白干枯的长发遮不住额角蜈蚣般狰狞丑陋的伤疤。她被绑在一张旧木椅里,被顶灯投下的昏黄光线描画出脸庞上每一道褶皱,神情痛苦地流着泪。她看起来那么丑陋,丑陋得就像一头濒死的怪物。那身红衣就是她躯体里溢出的鲜血。就连她的眼泪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 “是秦森没有保护好你!是sanchezharris绑架你、折磨你、杀了你的孩子!是黄劭强/暴你!”镜子里的曹晨抓着她灰白的头发,疯狂推拽着她的脑袋,五官扭曲地冲她吼叫、质问,“全都是他们的错!你已经被他们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自己惩罚自己!?” 陶瓷锋利的尖角深深埋入我的掌心,滚烫的眼泪在钻心痛楚的刺激下肆意汹涌,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究竟是疼痛让我忍不住流泪,还是镜中的女人让我止不住哭声。 我只知道那是我。 从四年前开始,就变成这副模样的我。 我听见自己发出困兽般的哭号。在这哭号声中我记起一年前秦森坐在我病床边的样子。他不再如从前那样坐得腰杆笔直、故作正经。长期缩在沙发上的动作令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看上去就像个眼神阴鸷的小老头。他枯瘦的身体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内,显得更加消瘦而形容枯槁。那一刻我意识到他早已被毁,却不能好好看看自己。看看自己,被毁得怎样彻底。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曹晨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我,像是禁受不住我的痛哭,渐渐变得眼眶通红,目光哀恸,“我不能接受你变成这个样子。我需要知道原因。因此我跟着你们来v市……在药店工作,找机会接近你。”他松开我的头发,轻轻抚摸我的脖颈,“我对你做过深度催眠,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触碰不再让我颤抖。他的声音不再让我作呕。我听不到他说话,看不到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躯体,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只能看到镜子里那个绝望哀嚎的女人。她张着嘴无声地哀嚎,悲恸拉扯着她丑陋的五官。她弓起肌肉紧绷的身体,好像有再也无法承受的痛苦压弯了她的腰脊,几乎要将她压垮。我看着她,和她一起流泪。 “你知道催眠吧。就像刚刚你逃跑的时候,我做的那样。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独处之后,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对你做的催眠。只要我喊出口令,你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迪士尼’就是口令。”曹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水层,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我被困在水底,好像快要窒息。 “好了,好了。别哭了,魏琳。”他蹲到我面前,拿扎人的毛衣替我擦去眼泪,面庞在我的视野内模糊不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让你好起来。我会让你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他亲吻我的耳垂,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凤凰经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就能获得重生。你也一样。” 合上眼任最后一滴眼泪流尽,我将自己关进黑暗里,不再言语。 他慢慢把最后两片皮肉贴上我的额角,覆上我发间那块术后疮疤,用发网固定。而后又给我戴上假发,把那两个冰冷的乳/头塞进我的衣领。死亡冰冷的气息因而贴紧我的身体。我波动戒指,摸索那沾血的尖角,在他转身点火的几秒钟时间里,割开了粗绳。 烈火滑过汽油铺成的轨道,顺着台阶窜上地面,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跳动的火焰刹那间画地为牢。 在他回过身弯腰想要拥抱我的瞬间,我抡起胳膊,把戒指上那锐利的尖角扎进了他的太阳穴。秦森告诉过我,那是个死穴。 曹晨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反抗,便瘫倒下来。 我扶着他的肩膀,使劲全身的力气,把他推进了墙脚的熊熊火焰中。 大火吞噬他的身躯。他没有尖叫,没有哀嚎。就像我那来不及学会哭泣的孩子,被火焰蚕食了每一寸皮肤、血肉和骨骼。我跌回椅子上,看着火舌吞卷他的裤脚和鞋袜,看着火光张牙舞爪,相互拉扯着爬向我的躯体。我不再感到恐惧。 这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孩子。我想到他落入火海的瞬间。或许即便我没有勇气替他承受痛苦,也应该抱着他一起死去。 我怎么能让他孤身一人。 滚滚浓烟翻涌而上,屋外依稀传来人声。我仿佛听到秦森的声音,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就好像当年我一遍遍声嘶力竭地求救,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我抬眼望向前方镜子里的女人。她身穿玫瑰色的红裙,留着一头漂亮的黑发,淌过脸庞的泪水在火光跳跃中闪烁着剔透的金色。火焰攀上镜面,烧尽了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发丝。她被吞入火腹,在赤红的热浪中消失不见。   ☆、尾声一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首都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关于魏琳涉嫌故意杀人溶尸、碎尸案正式公开开庭审理。 此前这一案件已因凶手毁尸灭迹手段残忍,以及嫌犯魏琳、被害人之一sanchezharris的身份特殊而广受关注。大量社会群众、专家和学者申请旁听这次庭审,媒体也得到法院的允许对庭审进行直播。 庭审开始前两个小时,法院门前便有如潮的记者等待,想在此拦堵到被告魏琳的丈夫——四年前无故辞职消失的x市a大教授,同时也是被业内人士喻为“刑侦天才”的生理心理学专家秦森。公众都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位曾经帮助警方破过无数血案的专家,对于自己妻子犯下的血案有何感想。 但直到距离开庭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见到这位专家的踪影。经允许为庭审做直播的媒体不得不放弃对他的采访,开始直播前的准备。年轻的女记者以庄严宏伟的法院作为背景,面对镜头替观众简单介绍:“日前我们已经对此案做过详细的报道。被告人魏琳因同时是v市另一名连环杀人案凶手的目标,在今年一月十八日凌晨差点和凶手一起葬身火海,后被她的丈夫和五名消防员救出,于当晚被x市专案组警察带回派出所拘留……” 而与此同时,被告魏琳的辩护律师乔茵已经悄悄进入法院的行政楼,避开这些的媒体的视线前往审判庭。 “对,对,马上就要开庭了。”她脚步匆匆,一手拎着手袋,一手握着手机与电话那头的同事通话,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作响,“我前两天已经拿到了美国那边寄来的原件副本……不,不是,是请一个警察朋友帮的忙,她是芝加哥的警探……没错,走的是正规程序,不用担心证据合法性的问题……” 等到穿过行政楼的长廊,她无意间抬头瞥见前方不远处静立的身影,脸上神情微变。 “好了我到了,先不说了。”赶忙挂断电话,乔茵加快脚步走向那个人影,快要走到对方跟前时才稍稍扬声喊他,“秦先生。” 秦森远远便注视着她,闻声略一颔首,“王复琛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今天鲜见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双手微微收拢着五指垂在身侧,笔挺的西服令他一如既往站得笔直的身躯看上去显得更为挺拔。他习惯性地微挑下颚,略蹙眉心,嘴角稍稍下撇,依旧是往常那副严肃而郑重的神情,漆黑的眸子却光彩黯淡,早已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 “师傅还没有醒,医生说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但是几率很小。”驻足在他跟前,乔茵迟疑片刻,还是拎紧手中的手袋,主动开了口,“秦先生,开庭之前有件事我想向您确认。”语罢她又想起点什么,紧接着认真补充,“当然我还要跟你声明,不论你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给魏小姐的辩护结果。我是个律师,竭尽全力为我的当事人辩护是我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低了低眼睑算作回应,秦森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而后视线转向她的眼睛,启唇表态:“我委托了你,就代表我相信你。用人不疑,这是我最基本的用人原则。” 乔茵悄悄松了口气。“简小姐说,师傅受伤的时候,她和师傅在一起。当时他们遇到了抢劫犯,师傅是在跟抢劫犯搏斗的过程中受伤的。而且光线太暗,简小姐没有看清抢劫犯的脸。”她眨了眨眼,试着把事情说得更加简单清楚,“但是我后来去现场看过,也和那天晚上赶去那里的医护人员了解过情况。我发现那里没有搏斗的痕迹,师傅身上也没有搏斗留下的伤。从现场情况来看,他更像是突然被攻击的。另外简小姐说没看清抢劫犯的脸,只说是个男人……可是我听说那晚路灯没有故障,师傅被攻击的位置也应该光线充足。再者那附近没有男人的鞋印,倒是有高跟鞋留下的鞋印。” 面不改色地颔首,秦森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怀疑简岚在说谎?” “不,我知道简小姐一定说了谎。”出乎他的意料,乔茵摇摇头反驳得坚定,“她的表情已经很明显了,她不擅长说谎。” 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双眼,秦森沉默了两秒。 “所以你想向我确认什么?” 下意识别开视线,乔茵有了瞬间的由于。几秒过后,她才再次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抿抿唇道:“老实说我最开始怀疑的是魏小姐,毕竟她的情况……另外我也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您、魏小姐和简小姐联合起来袒护。直到我整理师傅办公室的文件的时候,发现他曾经调查过陶叶娜小姐的身份背景。”顿了顿,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陶叶娜小姐是您的妹妹,对吗?” 秦森一言不发地同她对视。 他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死水,水面映着她被天光映得苍白的脸,仿佛随时要将她吸入深渊。这样的对视持续不过十秒,她就有些背脊发凉。 所幸十秒过后,他缓缓张唇出了声。 “没错,她是我的妹妹。”他说。 短暂地怔愣了一下,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乔茵紧绷的肩膀便顿时放松下来。她好像如释重负。 “看来这件事,师傅也跟简小姐提过。”她垂下眼睑喃喃自语,接着也看一眼腕上的手表,抬起头向他点头道谢,迈开脚步打算继续赶往审判庭,“好了,谢谢您告诉我实话。我们过去吧。” 秦森没有配合地挪动脚步。他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伫立在原地,略微抬眼看向她已经走出两步的背影,冷不丁开口:“我以为你想问,是不是她攻击了王复琛。” 刹住脚步,乔茵身形一顿。 “不用了。师傅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本来不该知道的真相。”她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眼中映着青白的天光,态度礼貌而疏远,“既然有的真相比谎话更伤人,我宁可永远也不知道。”   ☆、尾声二   审判庭的旁听席人声嘈杂。上百旁听者低声讨论,摄影师摆弄摄像机的镜头做好最后调整,记者跃跃欲试地翻看案情公开记录。时不时有人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确认庭审是否按时开始。一一检查过麦克风的输入信号,书记员回到书记员席,捏住麦克风最后瞧了眼腕表,而后清了清嗓子。   “请大家安静。”他通过麦克风扩大的声音在审判庭响起,等到全员肃静,才例行公事地继续:“请法警入庭执勤。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法定规则,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的有关规定,现在宣布法庭纪律。法庭审理过程中,诉讼参与人、旁听人员必须遵守……”   宣读过冗杂的法庭纪律后,终于等来了那句刻板的指示:“请公诉人、辩护人入庭就座。”   秦森跟在乔茵身后入庭。辩护人席正对着被告人入庭的入口,书记员悄悄瞥了眼秦森,发现他目视检察员就座以后,视线便转向了那里。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他,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坐在辩护人席上,就像从前他从前坐在讲座的主讲席上,衣冠楚楚,神情严肃,嘴角微微下撇,正全神贯注地等待某一刻的到来。   审判员入庭,法槌在审判长手中敲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正式开庭。执行法警,传被告人到庭。”   直到两名法警带着被告人踏出那张大敞的门,书记员的目光才循着秦森的视线挪过去。同他见过的其他被告人一样,魏琳穿着看守所的囚服,垂在身前的双手戴着手铐,枯瘦的身躯被裹在那灰白条纹长袖里,橙黄色的马甲在姜黄皮肤的衬托下尤为扎眼。出庭前她显然有好好打理自己,穿戴整齐,过长的衣袖和裤脚都被仔细卷起来,梳成马尾的长发一丝不苟。但不论打理得多干净体面,她灰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和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都令她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比她的丈夫秦森年迈至少十岁。   书记员想起她的实际年龄。推算起来,不过三十六岁。   庭审按照流程进行。审判长核实被告人身份时,书记员总会忍不住瞧瞧魏琳,再看看辩护人席上的秦森。这位生理心理学专家从他的妻子出现开始,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视线。相反,他的妻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进行眼神接触。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的表现都异常平静。   “被告人姓名?”   “魏琳。”   “有无别名或者曾用名?”   “没有。”   “出生年月日?”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三日。”   “出生地?”   “X市。”   “民族?”   “汉族。”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职业?”   “无业。”   “以前有无受过法律处分?”   “没有。”   确认被告人被执行强制措施的时间比较麻烦,因为被告人通常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书记员坐在电脑面前手指灵活地敲打着键盘记录庭审过程,略为意外地发现魏琳能够准确说出审判长询问的每一个日期。开庭前书记员看过卷宗,大约能够猜到这个被告人的与众不同,却直到此刻看着她的一言一行,才感受得真切。   “辩护人,说一下自己的身份情况。”   轮到辩护人交代身份情况,辩护人席上的女律师乔茵才抬手调整了麦克风的角度,嗓音清亮,语速沉稳:“辩护人乔茵,公尚律师事务所律师。”   书记员多瞧了她一眼。如果不是从前听说过这个律师打赢的两场大官司,他会认为她还太过年轻,不足以应付今天的局面。可很显然,过硬的后台加上律师自身的素质有时候比资历更重要。他已经可以想象,这位乔律师在今天这场官司成功为被告人争取到最大程度的减刑后,一定会名声大噪。   秦森沉稳的声线拉回了他的思绪:“辩护人秦森,被告人魏琳的丈夫。”   大脑有所反应以前,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把听到的内容记录了下来。书记员缓了缓神,视线在这两位辩护人之间转了一圈。一个后台硬、素质高的年轻律师,还有一个曾经被誉为“刑侦天才”的生理心理学专家。这样的辩护人组合让人难免要期待一场精彩的辩护。   “现在开始法庭调查。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魏琳,女,1967年7月13日出生,汉族,大学本科文化,户籍……”检察员起身宣读冗长的起诉书,格式化的内容不足为奇,“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魏琳与被害人Sanchez Harris、黄劭,因被害人Sanchez Harris对被告人魏琳实施的长达六个月的绑架、绳捆、殴打、鞭抽、针刺等虐待和催产、烧死婴儿的行为,以及在此期间被害人黄劭对被告人魏琳实施的多次强/奸行为而结仇。1999年2月3日,被告人魏琳在被害人黄劭所有的复式楼内,用复式楼厨房里的菜刀砍杀了Sanchez Harris和黄劭,并使用复式楼地下室存放的氢氧化钠将黄劭的尸体溶解在复式楼一楼浴室的浴缸中,清理了现场的血迹。事后,被告人魏琳又将Sanchez Harris的尸体肢解,通过复式楼地下室存放的绞肉机,在珠江沿岸某路段碎尸并分作七次在不同的地点抛入江内。1999年2月7日,被告人魏琳利用激光笔远距离点燃复式楼二楼窗口的蜡烛,引发煤气爆炸,破坏现场。认定上述事实的证据如下:书证,物证,证人证言,被告人供述与辩解,鉴定意见,勘查笔录,视听资料等。本院认为,被告人魏琳持菜刀将被害人砍杀,并采用溶尸、肢解、碎尸等方式毁尸灭迹,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72条的规定,对被告人提起公诉,建议法庭判处被告人死刑立即执行。”   几乎是在检察员话音落下的同时完成了记录,书记员抬起头看向被告席后站着的那个女人,等待她的反应。   她会怎么做?当庭翻供吗?   “被告人魏琳对起诉书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有无意见?”审判长同样将视线投向了她。   魏琳抬首,对上了审判长的目光。她神色平静如水,浓长卷翘的眼睫托住了审判庭顶部投下的定光,一双眼尾布满细纹的眼睛藏在那小扇子似的睫毛下边,眼瞳灰黯无光。那原本该是双漂亮的眼睛。   书记员稍稍屏住了呼吸。   “没有。”片刻过后,她缓缓张唇吐出了这两个字。   心头一松,失望来得措手不及。什么?记录下她回答的同时,书记员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不打算翻供?   “经审判长允许,公诉人可以对被告人进行讯问,辩护人可以对被告人进行发问。”审判长从容颔首,已经兀自进入下一个环节,“下面首先由公诉人就定罪部分的事实对被告人进行讯问。”   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动,书记员偷空瞟了眼辩护人席的方向,试图从两个辩护人脸上看出点端倪。结果有些令他失望,因为不论是秦森还是乔茵,都没有因魏琳供认不讳的态度而吃惊。秦森自始至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琳,维持着最开始那庄重的神情,那双漆黑的眼睛深邃,眸中平淡无波的神色有些莫测。而乔茵微垂着眼睑,甚至没有去翻动面前的辩护词。她似乎做足了准备,就好像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被告人魏琳,今天公诉人依据刑诉法的相关规定,当庭就起诉书中指控的内容和事实对你进行讯问。”捂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检察员转眸去看被告人席上的女人,“你可以作无罪、罪轻的辩解,也可以作有罪的供述。但是你必须如实回答公诉人提出的问题,听清楚了吗?”   魏琳平时前方的某处,没有同他对视,“听清楚了。”   “好。刚才审判长问过你,对起诉书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有没有异议?”   “没有。”她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起诉书中指控你的犯罪事实确实存在,对吗?”   “是。”   检方的讯问过程枯燥而乏味。书记员紧跟着进度做庭审记录,眉头不知不觉越皱越紧。他曾经见过因遭到刑讯逼供而当庭翻供的被告人,也见过文化程度极低、不申请法律援助以至于在法庭上面对检察员的讯问张口结舌百口莫辩的被告人。不管怎么样,在检察员进行询问时,被告人都会或多或少为自己辩驳几句。   然而魏琳没有。   对于检方指控的罪行,她一概承认。检察员向她询问谋杀细节,她的回答也有条有理,思路清晰。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仅仅是坐在被告人席上,机械地如实回答检察员的问题,把一切她知道的、检察员想要知道的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通常在这种案情复杂的情况下,检察员的讯问至少要持续一个小时。她的配合却让讯问在三十分钟内结束。   翻了翻手中的文件,检察员又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显然也对此不大适应。   “审判长,公诉人讯问完毕。”   审判长微微抬头,也瞧了眼手表上显示的时间,而后才望向辩护人席:“被告人的辩护人,对被告人有没有发问?”   一早调整好了麦克风的乔茵回应,“有。”   “发问吧。”审判长点头准许。   乔茵略略转头,视线落在了被告人席上的女人身上。   “被告人魏琳,辩护人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能不能如实回答?”   一刻不停地敲着键盘,书记员看了眼魏琳,恰好瞧见她偏首抬眸,面上没多少情绪地看向乔茵的眼睛。这是她开庭以来第一次朝辩护人席的方向看过去。她的视线掠过秦森那里的时候,没有停留。   “可以。”书记员听到她这么回答。   “1999年2月3日上午,你人在哪里?”   “X市仁心医院。”   “医院的监控录像显示,1999年2月3日晚上8点,你独自离开了医院。是什么导致你离开的?”   “我接到护士转给我的一个电话。”魏琳微仰下颚与她对视,语速平缓,一字一句中听不出情绪,“是Sanchez Harris打来告诉我,如果我不去找他,他就来找我。”   “所以你就去找他?为什么?他这句话刺激了你的情绪吗?”乔茵追问。   “是。”   点点头以示明白,乔茵敛下视线瞥了眼辩护词,再次抬头时神色不改,眼神却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书记员注意到她捏着辩护词的手指关节有点儿发白,那多半是用力过度造成的。她在紧张。   “1998年7月29日晚上9点,你人在哪里?”   “美国纽约州长岛,我和我丈夫的家里。”   “为什么那么肯定是晚上9点?”   “当时我丈夫正在布鲁克林开会。他出门前说过会在那天晚上回来,但是飓风‘珊娜’正好过境,我听到电台里说‘珊娜’在往布鲁克林的方向移动,而我们住的城市已经在风暴眼,会暂时平静。我担心他这个时候回来不安全,所以打电话给他留言,告诉他不用急着回家。电话上显示了时间。”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风暴眼会随着珊娜的移动而离开,几十分钟之后又会狂风大作。那个时候全城停电,我拿了备用电池和手电筒,打算去地下室。”顿了顿,魏琳缓慢地合了合眼,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形,“在我准备拿卧室抽屉里的随身听的时候,有人在我背后用沾了□□的毛巾捂住我的口鼻。我失去了意识。”   乔茵紧接着问她:“当时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这次魏琳没有立即回答。她直勾勾地凝视着乔茵,微仰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苍白如纸。   “我怀了孕。”几秒后,她翕张一下嘴唇,缓缓开了口,“已经两个月。”   旁听席上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多数旁听者都是社会公众,比起发职工证、程序正当,带有故事性的东西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检察员宣读的起诉书虽然交代了事情经过,但用词生硬刻板,缺少了公众期待的人情味。这样一问一答慢慢道清谋杀背景的方式则像真情访谈,被告人的每一秒犹豫、每一分语调变化都更能刺激旁听者的反应。   这个律师想打同情牌。书记员终于弄懂了她的计划。打同情牌这一招虽然屡见不鲜,但也屡试不爽。当然,这对于一开始对一场精彩绝伦的辩护抱有期待的书记员来说,比较令人失望。   不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期待。就像旁听席上的那些旁听者一样,他对这种悲剧性的故事十分热衷。他并不关注故事本身的悲剧性,只是在隐隐期待那种同情心在体内泛滥、心脏仿佛被揪起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强烈的时候,甚至会让他在独自一人时默默掉下眼泪。那种感觉很好,因为在他为别人的经历流泪、悲伤的同时,他能相信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而不是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中麻木地度过每一天的动物,犹如行尸走肉。   尽管他清楚,没有人能真正体会这些深陷不幸中的人在经历些什么。旁观者贪恋的不过是那种自己有血有肉的欣慰感,那种欣慰感简直让他们上瘾。   “你知道是谁把你迷晕的吗?”乔茵在这细微的骚动中紧接着提问。   “Sanchez Harris。”微微垂下了眼睑,魏琳声线平稳,回应的速度恢复如初,“我醒来后看到的是他。他告诉我,是他把我带到那里的。”   “‘那里’?那是哪里?”   “一间地下室。有壁炉的地下室。”   “你知道那是在哪里吗?具体的国家和地点?”   “一开始不知道。我看到有壁炉,以为还在美国。后来黄劭出现,我又以为是在唐人街。直到黄劭告诉我那是在X市,是他所有的一幢复式楼的地下室。”   “我曾经五次去看守所会见你,其中两次你都明确提到过,你是1999年1月31日从那幢复式楼里逃出来的。那么从1998年7月29日到1999年1月31日这六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囚禁你,被害人Sanchez Harris还对你做了什么?”   “殴打。鞭抽。窒息。”她半垂眼皮盯着自己的手,神情麻木,“拔掉我的指甲。用针扎我的手指。拿高压水枪……”嘴唇微张,嗓子眼里的声音渐渐收住。魏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缓缓摇了摇头,“太多了。我记不清。”   书记员将她的回答记录下来,又转开视线去留意秦森的反应。他依然在看着魏琳,身形一动不动,姿势没有分毫的改变。书记员便去注意他的手。他那双十指交叠搁在桌面的手,指尖充血,关节泛白。这个细节已经暴露了他的隐忍。   乔茵的发问却还在继续:“有多少次?”   “很多次。”魏琳的表情渐趋木然,“我记不清了。只要我醒着的时候他在场,就会开始。”   “也就是说,每到你醒着的时候,他看到了,就会虐待你,是吗?”   “是。”   “你反抗了吗?”   “我被捆住了手脚。”   “那你有没有试图求救?”   “除了Sanchez Harris和黄劭,没有别人进出那里。我曾经向黄劭求过救。他没有帮我。”   “你向被害人黄劭求救过几次?”   “我不记得。每次单独见到他,我都会求救。”   “你单独见过他?在Sanchez Harris不在场的时候?”   “是。黄劭会负责看住我。”   “你提到过被害人黄劭对你施行了数次强/奸,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Sanchez Harris指使他。这也是折磨我的一种方法。”   “指使?是指使还是威胁?被害人Sanchez Harris对被害人黄劭有任何言语或者行动上的威胁吗?”   “没有。他叫他做,他就做。”   “那个时候你还怀着孩子吗?”   没有任何回应。   书记员看向被告人席。那个女人坐在那里,略垂着眼睑,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上。她成了石膏像一般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仍旧麻木。   “被告人魏林?”乔茵通过麦克风叫她的名字。   被告人席上的女人依然没有动弹。书记员抬眼,看到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在她微摊的手心摔碎。她动了动嘴唇,过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她说,“那个时候我还怀着孩子。”   刚刚逐渐肃静下来的旁听席上再一次传来克制的骚动。书记员迅速将目光转向辩护人席,正好见秦森转头低声对身旁的乔茵说了句什么。他特地侧过脸远离了麦克风,书记员便听不到他的话,只能凭借他肌肉紧绷的脸和眼中阴鸷的目光做猜想。   可乔茵没有理会秦森。她盯住被告人席上的魏琳,继续她的发问:“庭前会议出示的证据显示,你在1999年1月31日获救的时候,已经结束妊娠。你具体是在什么时间结束妊娠的?”   一滴滴眼泪滚出眼眶,魏琳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仅任凭泪水摔落,迟钝地张合着双唇:“我不知道。”   “那你是以什么方式结束妊娠的?”   她依旧没有即刻回答。   书记员瞥向秦森。他端坐于辩护人席上,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沉黯,腮帮因隐忍而微颤。“Sanchez Harris恨我的丈夫。”这时魏琳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极为缓慢地响起,“他说我和我的孩子,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他让我自己选。他觉得只要折磨我,就会让我产生恐惧,选择自己活命,让孩子死。”   循着声音望过去,书记员手里一刻不停地做着庭审记录,同时听见乔茵问她:“你选了吗?”   滚烫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摔碎在惨白的手背上,魏琳眉心微展,神情逐渐变得迷茫,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我选了。”她还盯着自己的手,像是陷入了某段记忆中,声线低得像在喃喃自语,泪水在颤抖中歪歪扭扭地淌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我选了我自己。”微微摇起了脑袋,她痴痴平视着前方,发颤的眉梢渐渐聚拢,苍老面孔上茫然的表情一点一点被痛苦取替,沙哑的嗓音细弱得仿佛要消失在战栗的尾音里,却在审判庭寂静的背景中清晰无比,“然后他就把我的孩子丢进了壁炉的火里……”   旁听席上一片阒然。   乔茵捏紧手里的辩护词,忽而提高了语调,穷追不舍地继续:“‘他把你的孩子丢进火里’,意思是当时你的孩子已经脱离母体了,对吗?”   合眼环抱双臂,魏琳发着抖慢慢缩作一团。她好像在蜷紧身体不要命地哭号,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头顶灯光打上她的脸庞,令她痛苦扭曲的脸庞被一寸寸明暗交界线描摹了每一条皱纹,仿佛默片里悲恸嚎哭的人像,失去了声色的表达,只留一个撕心裂肺的剪影,在哀恸中挣扎不已。   “够了。”秦森低沉的嗓音通过麦克风扩大,突兀地闯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坐在他身侧的乔茵置若罔闻,神情冷硬地盯着那个已经泣不成声的女人:“被告人魏琳?”   “够了!”霍地站起了身,秦森突如其来的呵斥伴着椅腿划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噪音在庭内回响不止。他眼眶发红地看着已将辩护词的一角捏成一团的乔茵,胸脯因愤怒而剧烈起伏,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旁听席响起一阵骚动,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   “请辩护人秦森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提出一次警告!”审判长及时喝止,“请辩护人乔茵注意发问的方式和内容,不要问过多与本案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   听到审判长铿锵有力的声音,书记员才从刚才的惊诧中抽离出来。他悄悄看一眼被告人席,看一眼那个蜷缩在椅子上无声痛苦的女人,忽然记起来,她还是个以这样的方式失去孩子的母亲。   而辩护人席上那个被誉为“刑侦天才”的生理心理学专家……他是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也是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   悄声叹了口气,书记员敲动键盘,如实记录这个小小的插曲。   法庭秩序很快恢复正常。等待被告人从失控的情绪中抽离却是个漫长的过程。   接下来长达四个小时的质证程序中,辩护人都在集中火力证实被告人在杀人时的精神失常状态。秦森作为生理心理学专家,对他们提及的“后天人为型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作出了大量的解释。由于这是个还未正式被科学验证的假设,出庭的证人和专家都各自进行了专业问题的解答,复杂的专有名词一个接一个钻进书记员的耳朵里,险些让他应接不暇。   “现在法庭调查结束,法庭辩论开始。首先由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最后记录完审判长的这句话,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84条、第193条……”他一字不漏记录起了检察员宣读的公诉意见,“被告人魏琳作为一名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非法剥夺他人生命,持菜刀将被害人Sanchez Harris和被害人黄劭杀害后,将被害人黄劭尸体溶解,又将被害人Sanchez Harris的尸体肢解、碎尸并投入江中,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之规定,构成故意杀人罪。魏琳作案手段残忍,后果严重,毁尸灭迹妄图逃过法律制裁,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其行为具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但其在侦查阶段以及庭审阶段对其罪行如实供述案件事实真相,表明其真诚悔过,认罪悔罪态度良好。综上所述,起诉书指控被告人魏琳故意杀人罪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建议法庭综合全案事实、证据及被告人的认罪悔罪态度,依法作出公平公正的判决。”   审判长握笔写下几句简单的记录,接着便抬眼望向被告人席:“被告人魏琳,自行辩护。”   十指没有停止在键盘上的活动,书记员朝被告人席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女人枯坐在那里,瘦弱衰老的身躯在两名魁梧的法警之间显得孤立无援。她不知从何时起停止了落泪,却已然面如死灰。   “英国的《鹅妈妈童谣》里,有一首在出版时经常被删掉的童谣,叫做《谁杀死了知更鸟》。童谣讲的故事,是一只被天上所有鸟儿喜爱的知更鸟,最后在小鸟审判中死亡。在审判中,麻雀负责杀死知更鸟。”她没有去看审判长,缓缓翕张干燥开裂的嘴唇,一字一句轻如幽灵的呓语,“童谣用一则启事结尾,宣布麻雀会成为下一回小鸟审判的受审者。”眼球迟缓地转动,她视线微抬,终于对上审判长的眼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我犯下的罪行,我不为自己辩护。”   书记员手里的动作一顿。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为自己做辩护。   她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那么,由被告人的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审判长的示意拉回了他的思绪。   辩护人席上的乔茵挪动了一下麦克风,低下眼睑看向她的辩护词。   “现从维护被告人魏琳合法权益的角度出发,对被告人魏琳涉嫌犯罪的事实和证据发表以下辩护意见,请合议庭参考。”她念道,“第一,辩护人认为,被害人Sanchez Harris对被告人魏琳实施长达六个月的囚禁、虐待,以及利用被告人对于火焰的恐惧症逼迫被告人选择、残杀被告人的孩子,这种种行为都使被告人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一点在相关鉴定意见内已有所证明,从被告人的外貌变化也能够看出。事后,被害人Sanchez Harris对被告人魏琳进行颅内手术,破坏了被告人的眶额皮层功能,造成被告人情感功能障碍,形成后天型反社会人格障碍。此时应认定被告人魏琳为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能力的精神病人,即刑法所规定的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第二,被害人Sanchez Harris及被害人黄劭对被告人实施的囚禁、虐待、多次强/奸等行为违法并有违伦理道德,被告人魏琳作为此数种行为的直接受害人,其杀死被害人Sanchez Harris和被害人黄劭的行为本质上符合义愤杀人的特征,属于义愤杀人行为。第三,被告人魏琳的杀人行为是经被害人Sanchez Harris的引诱、刺激而实施,考虑到被告人魏琳当时的精神状态,其杀人行为符合激/情杀人的特征,应属于激/情杀人行为……”   一字不落地记下她的辩护意见,书记员埋头记录,一时不再愿意去瞧那个被告人席上的女人。他觉得很奇怪。从前看到那些在铁证面前依然不屈不饶为自己辩解的被告人,他都会对他们强烈的求生欲/望感到鄙夷。但此时此刻,见到一个已经放弃一切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感到不习惯。他如鲠在喉。   公诉人针对辩护意见一一作出了答辩。无非是对眶额皮层功能障碍导致后天型反社会型人格这一说法的怀疑,并无新意。   “经过以上法庭辩论……”   “审判长。”喑哑的男声打断审判长的总结陈词,“我想最后再说几句。”   愣了片刻,书记员转头望向那个辩护人席上的男人。   “辩护人秦森,你作为辩护人,应该自觉遵守法庭的纪律。”思忖几秒,审判长决定允许,“但是法庭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最后一次发表你的意见。”   秦森颔首,郑重道谢,“谢谢。”   伸出手将乔茵面前的麦克风转向自己,他抬起眼帘,视线落往被告人席的方向,落在那个从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的女人身上。   “1998年7月29日晚上十一点,我回到我在纽约长岛的住处,发现我的妻子并没有在地下室等我。”他眼中映出她的侧影,每个字音中都带着浓厚的鼻音,“我检查一遍屋子,发现了Sanchez Harris留下的信。鉴于他父亲生前的富有程度和影响力,我不得不相信一旦我向警方寻求帮助,Sanchez Harris就会像信中所说一样,立刻杀害我的妻子和孩子。所以从那天开始,我独自调查,一直在试图找到他们。”顿了顿,他捏紧麦克风,目光仍未从她那里挪开,“Sanchez Harris每个月都会寄给我录影带——通过无法追查的渠道。录影带的内容是他折磨我妻子的过程。我想没有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会愿意看那些录像带,更何况我是魏琳的丈夫。”   侧过脸环顾一眼旁听席,秦森记起那段他把自己关在租房里反复查看录影带的日子。他记得他拼尽全力集中精神,想要剔除他的个人情感。他记得他疯狂地摔砸家具,浑浑噩噩中绝望焦虑得不能自已。   “但是那些录像带是我唯一能掌握到的线索。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想从录像带里找到重要的破绽。我知道时间拖得越长,我的妻子和孩子就越危险。”他说,“后来根据录像带里的地下室格局、家具和各类工具的用材,我找到了X市。七千二百六十三平方公里,七百万人口。我告诉自己这对于全球来说已经是个很小的范围,只要再加把劲我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在那以后,我找不到任何能帮助我进一步缩小范围的线索。那段时间我每天反复看那些录像带,已经开始精神失常。   “直到1999年1月31日早上六点,我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她穿着单薄,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个乞丐。”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那天的模样。他也记得他那时绝望而欣喜若狂的感觉。   “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触了电,一下子就清醒了。我冲过马路抱住她。因为我认得出来,她就是魏琳。”他听到了自己粗哑的嗓音,“当时她已经失去了孩子,全身都是伤,精神恍惚,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安全起见,我把她送到我的朋友简从卿的医院,拜托他帮忙。简从卿在给魏琳做检查的过程中,发现她的头部有一个术后伤口。脑部CT显示,她的眶额皮层遭到了创伤,可能会影响部分情感功能。而人格测试的结果表明,魏琳已经有了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重新看向魏琳,秦森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微垂的侧脸,还能记起她评价他不擅长讲故事时的笑容。他希望这不是他讲得最糟糕的一次。   “变态人格的脑起源——也就是眶额皮层功能障碍对变态人格的引发,是我这些年来投注最多精力研究的项目。只要证明了这个假设,就可以进一步研究眶额皮层功能的恢复对后天型反社会人格的纠正作用。虽然不排除极端分子利用研究成果制造‘反社会者’的可能性,但我们应该着眼在研究成果对犯罪分子的改造作用——一开始我一直抱着这种态度进行研究。但是在知道Sanchez Harris利用我提出的这个假设把我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反社会者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摧毁我妻子的同时,也摧毁了我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孩子,我的妻子。还有我自己。什么都毁了。”   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旁听席。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终落回那个女人身上。   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哪怕她已面目全非,他也从来不会认错。   缓缓张合嘴唇,秦森从嗓子眼里推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死有余辜。可这一切都不该由我的妻子来承担。”   他看到魏琳身形微动。而审判长已经兀自推进了流程:“上述意见均已记录在案。法庭辩论结束,现在由被告人作最后陈述。”   在法警的搀扶下,她站起了身,在麦克风前稳住脚步。   “秦森。”她叫他,仰起脸平静地迎上了他的视线,“Some of us think holding on makes us strong. But sometimes it is letting go.我说过比起《格林童话》,《故事集》更适合胎教。现在我也没有改变我的想法。”   支起嘴角对他露出微笑,她语调疲惫而轻缓,“不过别给孩子讲杜松树的故事。那个故事的结局不好。不能让孩子相信那样的谎话。”   秦森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同她对视,就好像要记住她脸上每一条细纹中掩藏的情绪。   Some of us think holding on makes us strong. But sometimes it is letting go.   “秦森,我会尽我所能陪在你身边。”他记起那晚她头一次对他说出这句话后,曾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但如果哪天你再也找不到我,我希望你会记得这句话。我爱你,我希望你快乐。要是‘希望’这种东西会让你痛苦,我宁可你放手。”   然后他记起了那晚在教堂狭小的忏悔室里,他给她的回应。   “我知道。”回视她那双再无光彩的眼睛,他听见自己告诉她,“但我不愿意,魏琳。”   他看到她的双眼也在凝视他的眼。   那双流泪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Some of us think holding on makes us strong. But sometimes it is letting go.” 这句话在文中第一次出现时,魏琳说过,她爱他。 她再提起这句话,也是在告诉秦森,她爱他。 其实早在抱着小男孩从电梯上滚下去的时候,她的头部就受到撞击,已经渐渐恢复了情感功能。 这章的最后给大家分享一首歌: Radical Face的《The Crooked Kind》。 感觉歌词很合适。   ☆、尾声终   肖明抱着一捧康乃馨来到单人病房门口时,病房内的电视庭审直播里恰好传来审判长宣布休庭的声音。病床上双眼紧合的王复琛面无血色,而简岚坐在病床边,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他的手,正失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神情略显迷茫,苍白的脸色不比躺在病床上的王复琛好看。   叩了叩身旁的门板,肖明不轻不重地叫她的名字:“简岚小姐。”   被叩门声一吓,她扭头朝门口看过来,怔愣片刻,冲他点了点头,“您好。”   “我来看看王复琛先生。”他伫立在门边,等待她的允许。   她茫然地看着他,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请随意。”   说完又回过头,重新去看电视屏幕。   提步踱进病房,肖明将康乃馨搁到床头,双手习惯性地插/进兜里,垂眼看了眼王复琛,再看向简岚。她傻傻盯着电视屏幕瞧,似乎真如她刚才所说,是要让他随意看看王复琛,自己则不管不顾。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工作,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打扮得光鲜亮丽,日复一日守在王复琛的病榻边,整个人也瘦了好几圈。   原本想要和她聊聊王复琛的情况,此刻看到她的精神状态,肖明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来这里之前,我对四年前您父亲意外去世的事做了些了解。”沉默良久,他还是率先开口,试图引来她的注意,“也许您会想知道,当年您的父亲到底是不是被秦先生故意杀害的。”   简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动。   “我爸是秦森找回魏琳之后,唯一一个被秦森委托替魏琳做脑部CT和人格测试的人。”她没有抬头,依旧表情麻木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没有移动的画面,口吻平淡无波,“秦森确实有理由杀他灭口。”   “魏琳在供述里有提到这件事。”肖明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不紧不慢说出自己知道的实情,“秦先生的确有理由杀害简先生。但根据魏琳的供述来看,秦先生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失手将简先生推下了楼。”   简岚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她雕塑似的凝视前方,既像在仔细聆听记者的解说,又像在走神沉思。   “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相信任何人的话吗?”半晌,她才维持着这个呆滞的动作,张合一下嘴唇出声,“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会再去看魏琳。”回头将视线投向病床上的王复琛,她握紧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前额,“阿琛没有家人。如果他一辈子醒不来,我就照顾他一辈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动作,肖明静立一旁,不自觉想起了那天在V市监狱门口,那个坐在轮椅里的魏琳。   “下面对本案进行宣判。”电视中忽而响起审判长洪亮的声线。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屏幕。   审判庭内的所有人闻声起立,审判长的宣判穿透重重人墙,清晰地直达电视的这一头:“本院认为被告人魏琳杀人后毁尸灭迹,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应予惩处。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魏琳犯有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鉴于被告人魏琳系初犯并为限制行为能力人,存在激/情杀人情节,且能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悔罪态度良好,可依法比照给予减轻处罚,辩护人的相关辩护意见本院予以采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魏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判决的宣读还在继续,肖明却用余光注意到了简岚的神色变化。   “那我先走了,简小姐。”他因而转身,面色平静地同她道别,“下次见。”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愣愣瞧着屏幕不作声。   “肖警官,”直到他已经走到病房门口,她的声音才迟迟传来,“你知道《杜松树》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吗?”   肖明停下脚步,思考片刻,简明扼要地回答:“说的是一个继母,因为继子不听话、丈夫又偷腥,就杀死了继子,把他的肉煮成肉汤给丈夫喝。继母的女儿把哥哥的骨头埋在杜松树下,尸骨化成一只小鸟,用一块磨石砸死了继母。”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么?”她问他。   “不是。”他说,“故事的结局,小鸟又变回了小男孩,和父亲、妹妹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就像魏琳说的,这个结局不好。它是所有童话中,最可悲的谎话。   身后隐隐有啜泣声。肖明没有回头,迈出脚步,离开了病房。   而这个时候,远在V市的陶叶娜正站在秦森和魏琳从前居住的别墅门前,怀里抱着尚在熟睡的秦穗,等待搬家公司的工人将别墅内的家具一一搬上卡车。一个身穿快递公司制服的年轻人遥遥朝这儿张头探脑,直到瞧清了她的脸,才赶忙小跑过来,摘下帽子同她打招呼:“陶小姐,我来拿秦先生要寄的包裹。”   “哦,在这里。”她弯了弯腰,示意他看看她脚边的小纸箱。年轻人会意,蹲下身把纸箱抱起来,检查了一番秦森事先填好的快递单。陶叶娜无意中瞧见,便随口一问,“是寄去美国的?”   “是啊,秦先生这几年经常寄东西去美国给他的学生。”年轻人掂了掂纸箱的重量,“他的学生也经常寄东西过来,还是从什么研究所寄来的,挺高端的样子。”   她微微一愣。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寄的都是什么?”   “秦先生寄的好像都是实验设计。”撕下复印纸下那张快递单,他把它递给陶叶娜,皱起眉头回想道,“我记得是关于什么皮层功能恢复的手术实验。他的学生寄回来的一般就是实验报告吧……反正都是纸质的东西。”   与此同时,魏琳已经被法警带出法院,准备送入警车还押看守所。正要矮下身跨进警车,她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喊声:“阿姨!”   动作一滞,她循声抬头,视野里闯进一个小男孩,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跟前。他穿着明黄色的T恤,上头的图案是清爽的红色西瓜。男孩儿的面孔有些眼生,四五岁的年纪,直到看清他那驯鹿眼一般温驯湿润的眼睛,魏琳才后知后觉记起来。   是她一年前在V市商场扶手电梯上救过的孩子。   “阿姨,谢谢你。”他还像当年一样有些怕她,怯怯地冲她一笑,抬高小手把手里的一张画纸举到她面前,“这是我画的画,送给阿姨。”   魏琳怔愣地接过画,眼见他礼貌地对她说了声“阿姨再见”,便转过身跑向了自己的母亲。年轻的母亲在不远处等待,朝他张开双臂,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春季午后温暖的阳光铺洒在他们身周,仿佛这世间最温柔的馈赠。   “上车吧。”见她还在发愣,一旁的法警催促。   略略颔首,魏琳收回视线,捏着男孩送的画,回身上了车。   法警关上车门时,她翻过画纸,低头看向手中的画。   孩子杂乱无章的笔法,绿色蜡笔描出草地,黄色蜡笔圈出太阳。阳光下一个长头发的火柴人和一个短头发的火柴人并肩站在一起。在他们中间,还牵着两个手拉着手的小火柴人。和大火柴人一样,他们也是一个短发,一个长发。   热泪霎时间涌上眼眶。   魏琳抬起被手铐束缚的双手,捂住嘴克制哭声。滚烫的眼泪滑过手背,摔碎在画纸上,就好像四个笑脸火柴人脚边透明的花朵,无声地绽放。   她想起那年她和秦森爬山,在仰头看到光秃秃的刺桐树时,她想要来年同秦森一起去看满树的刺桐花。   她想起那年简岚推开她病房里的窗,在嗅到空气中被雨水濡湿的泥土的气味时,她想要去中心公园走走,看看辽阔的天际。   她想起秦穗躺在襁褓中对她咯咯傻笑的模样。   她想起躺在她身旁不厌其烦地讲着胎教故事的每一个夜晚。   她忽然明白,曾经每一个瞬间的期待,都是她对自己的宽恕。   就像四年来秦森从未放弃过她,她曾经也并没有放弃自己。   她想念他们。想念那个在父母逝世后,主动走向心理咨询室的自己。   她想要重新开始。   哪怕伤痕累累,也要鼓起勇气前行。   END 作者有话要说:你的每一份贪恋,都是你心中隐藏的希望。 愿你能够鼓起勇气,重新启程。 最后送大家一首歌。 Lifehouse的《Broken》。 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等待。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晚安^__^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